至元十八年,辛巳,七月十五。
大都城,暑气未消,却已裹挟着一层沉甸甸的阴郁。阿合马柄国日深,“理算”苛法如同无形的绞索,勒得北地百姓喘不过气。运河上的漕船依旧往来穿梭,运来的却多是权贵享用的珍玩奇货,粮秣日益稀少,米珠薪桂,饿殍之影在街头巷尾悄然蔓延。压抑的空气,如同暴雨前的闷雷,积蓄着无声的躁动。
白塔寺,敕建皇家寺院,雄踞于大都城西南隅。通体洁白、状若宝瓶的巨大覆钵式喇嘛塔,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塔尖鎏金的日月光轮,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俯瞰着脚下芸芸众生。今日是中元节,亦是佛教盂兰盆盛会之期。太子真金崇佛,特旨大办法会,超度亡灵,祈佑国祚。
寺内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香烟缭绕,直冲霄汉,将整个寺院笼罩在一片氤氲的雾霭之中。浓烈的檀香、酥油灯燃烧的焦糊气、以及无数信众身上散发的汗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神圣的浑浊气息。寺前广场上,巨大的“刀山地狱”水陆画幡迎风招展,画面上刀剑林立,恶鬼狰狞,受刑亡魂面目扭曲,其惨烈景象,引得无数信众匍匐跪拜,涕泪交流,口中喃喃诵念经文,祈求祖先亡魂解脱苦难。那画中的地狱景象,与大都城内活生生的人间炼狱,竟隐隐有了重叠之象。
王着一身半旧青布直裰,混在摩肩接踵的信众之中。他面色沉静,目光却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阿合马相府那夜,断手匠人凄厉的惨嚎、歌姬弦断泣血的《天净沙》,如同梦魇,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那股冰冷的杀意,非但没有因时日消磨而减退,反而在压抑的时局下,如同地火奔突,愈发炽烈。铜锤!那柄能代苍生问罪的铜锤!寻找精铁、物色匠人的念头从未停歇,然而,真正沉重压在心头的,是那“如何为之”的千钧重担!单凭匹夫之勇,不过是飞蛾扑火。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同道,一个能将这满腔孤愤化作惊雷的支点!
他看似随着人流缓慢移动,实则脚步沉稳,悄然向着大雄宝殿后方、靠近白塔基座的僻静经堂方向靠近。那里,是法会核心区域,亦是高和尚约定的会面之处。
绕过几重偏殿,喧嚣的人声稍稍退去。一座稍小的配殿前,法事正进行到关键处——放“焰口”,施食饿鬼。殿前空地,数名身披大红金线袈裟、头戴鸡冠形黄色“班霞”帽的高阶喇嘛,端坐于法坛之上,神情肃穆。为首者正是帝师八思巴座下弟子,名唤桑吉嘉措,面容清癯,宝相庄严。他手结复杂法印,口中梵咒真言如同滚滚雷音,低沉而浑厚,震荡着周遭的空气。
法坛之下,堆积着如山的供品:象征五谷的米麦豆粟,象征财富的纸钱元宝,象征解脱的莲花灯盏,更有整只的烤羊、成堆的面制“面然”(饿鬼形面点)……数十名沙弥侍立两侧,手持金刚铃、法螺、铜钹等法器,随着桑吉嘉措的咒音,时而摇动,时而吹响,时而敲击。铃声清脆,法螺呜咽,铜钹震耳,汇成一股宏大、神秘、直抵灵魂深处的声浪,仿佛要将这殿宇、这白塔、乃至整个天地都笼罩其中。
“嗡 阿 吽 班 杂 咕 噜 叭 嘛 悉 地 吽……” 桑吉嘉措的咒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狮吼!他双目圆睁,右手食指中指并拢,蘸取金钵中的净水,猛地向前方虚空弹洒!
“敕!”
随着这一声断喝,坛下堆积的供品被点燃!火焰“轰”地腾起,混合着浓烟与焚烧纸钱、面点的焦糊气味,滚滚升腾!这便是“煨桑祭”与“焰口施食”的结合,以烟供、火供沟通幽冥,普济十方无祀孤魂!烟雾弥漫,瞬间模糊了视线,浓烈的柏枝燃烧的独特香气与焦糊味充斥口鼻。
就在这烟雾升腾、梵音震耳、火光跳跃的混乱瞬间!王着敏锐地捕捉到,法坛侧后方,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烟雾中一闪而过!
高和尚!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直裰,但外面却罩了一件略显宽大的、半旧的喇嘛绛红僧衣,头上戴着一顶不起眼的旧“班霞”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小半面容。若不细看,几乎与周围忙碌的普通喇嘛无异。他混在几个搬运法器的沙弥之中,动作自然,丝毫不引人注目。
王着心头一凛,立刻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两人在缭绕的烟雾和鼎沸的诵经声中,目光短暂交汇。高和尚眼中依旧是那份沉静与洞察,对着王着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似随意地走向配殿一侧一排巨大的鎏金转经筒。
这些经筒一人多高,黄铜铸造,通体錾刻着繁复的密宗花纹和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在烟雾和火光中闪烁着神秘的光泽。善男信女们排着队,虔诚地推动着经筒旋转,每转一圈,便如同诵念经文万遍,可积无量功德。
高和尚也如同普通信众一般,走到一个经筒旁,伸出右手,推动那沉重的筒身。铜轴摩擦,发出低沉的“嘎吱”声。他的动作看似寻常,但王着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左手极其隐蔽地、快速地在那经筒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卷草纹浮雕处按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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