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的春天,没有给艾莎·黎曼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是一个残忍的玩笑,当窗外的栗树再次抽出嫩绿的新芽,当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时,一场凶猛的咯血,如同蛰伏已久的野兽,再次将她彻底击垮。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严重。鲜红的血液几乎是从她喉咙深处涌出,染红了被褥,也染红了她视野里摇摇欲坠的世界。
持续的高烧、盗汗和撕心裂肺的咳嗽,让她连维持最基本的清醒都变得极其困难。药物几乎失去了作用,只能勉强压制最剧烈的症状。她大部分时间都陷入一种半昏迷的谵妄状态,意识在现实与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象之间浮沉。有时,她会喃喃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关于“流形”、“投影”、“临界线”;有时,她会突然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只有她能看见的、正在崩塌的数学宇宙。莫斯特教授留下的微薄积蓄,在持续的医药开销下迅速见底,房东太太虽然善良,也只能提供一些基础的照料,面对如此凶险的病情,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浓重地笼罩在这间狭小的阁楼里。
就在这生命之火最为摇曳不定、几乎随时可能熄灭的时刻,一个消息,如同穿过厚重冰层的一枚冰锥,精准地刺入了她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一位曾受莫斯特教授嘱托、偶尔会送来一些学术期刊或食物的年轻数学系学生,在一次探视时,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低声说出了那个正在哥廷根大学内部迅速传开、并即将震动整个数学界的新闻。
“黎曼小姐……”学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仿佛怕这消息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您听说了吗?来自法国的消息……还有比利时的……阿达马,和瓦莱·普桑……他们……他们几乎同时,成功了。”
艾莎深陷在枕头里,呼吸微弱,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听到这两个名字,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学生咽了口唾沫,继续低声说道:“他们证明了……素数定理。通过严格估计黎曼ζ函数在直线 Re(s) = 1 上不存在零点……他们完成了证明。论文据说很快就会在《数学年鉴》上发表。”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艾莎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一直守在一旁的房东太太却清晰地看到,女孩那苍白如纸、几乎透明的脸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骤然褪去,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沉寂。她深陷的眼窝下,那浓重的青黑色阴影,仿佛在这一刻浸透了所有的光线。她闭着眼睛,但眼皮下的眼球却在剧烈地、无意识地快速转动着,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内心世界的天崩地裂。
一种无声的惊雷,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素数定理……被证明了。
不是由她。
不是通过她那耗费了无数心血、在病榻上呕心沥血构建的“影之几何”,不是通过她关于“素数流形”宏观平坦性的深刻洞察,不是通过她那条试图连接几何与分析的、孤独而崎岖的新路。
而是由阿达马,由瓦莱·普桑。他们沿着她的父亲黎曼开辟的、经典的复分析路径,使用最严谨的ε-δ语言,通过硬分析的技术,完成了那临门一脚的、决定性的估计。他们走的是阳关大道,是数学界公认的、坚实可靠的主流方向。他们的成功,是传统分析工具的胜利,是步步为营、严密逻辑的胜利。
而她呢?
她像一个试图在悬崖峭壁上开凿隧道的疯子,怀抱着一个惊世骇俗的几何幻想,却最终因为体力的不支,倒在了距离终点或许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她甚至没有机会将她的构想完整地、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她的“解析拓扑动力学”,她的“艾莎空间”,她关于素数分布是“高维几何投影”的宏大叙事,在阿达马和瓦莱·普桑简洁、有力、无懈可击的证明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像是一种诗意的呓语,一种失败者的自我安慰。
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碾碎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这不是智慧的败北,不是思想的落后。恰恰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刻地“看到”了素数定理的几何本质——那只是一种宏观尺度下的平坦性和均匀性。在理解的深度上,她甚至可能超越了那两位胜利者。
但是,她输了。
输给了她这具千疮百孔的、名为“身体”的皮囊。是这具皮囊,剥夺了她系统学习、持续研究、与同行交流、将直觉转化为严密证明所需要的时间和精力。是这具皮囊,在她每一次试图攀登思维高峰时,无情地将她拖回病痛的深渊。是这具皮囊,让她只能像一个幽灵一样,徘徊在哥廷根学术圈的边缘,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她父亲奠基的道路上,摘取了那颗她同样渴望、并且自认为从更根本层面理解了的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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