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死牢,深埋于王宫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血垢、腐烂稻草和绝望气息混合的恶臭,渗入每一块潮湿滑腻的巨石缝隙。火把插在墙壁的铁环上,昏黄的光线摇曳不定,将扭曲晃动的影子投在布满抓痕和污迹的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甬道深处,不时传来几声非人的凄厉嚎叫或压抑的啜泣,更添几分阴森。
韩非的“囚室”位于甬道尽头相对干燥的一间。说是囚室,更像一个狭窄的石匣。三面是冰冷坚硬的巨石,一面是粗如儿臂的铸铁栅栏。地上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的稻草,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他盘膝坐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那副沉重的玄铁枷锁,依旧紧紧扣在他的双腕之上。荆棘般的倒刺纹路深深嵌入皮肉,留下紫黑色的淤痕。枷锁的冰冷和沉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此刻的身份——一个囚徒,一个自囚的立法者。
他的脸色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憔悴,左肩的伤处被简陋地重新包扎过,依旧隐隐作痛。但最深的疲惫来自精神。逆鳞剑被收走,体内空荡荡的,连最后一丝气力似乎也被这副枷锁抽干。他闭着眼,仿佛在假寐,又仿佛在倾听隔壁囚室传来的声响。
隔壁关押着一个真正的死囚。粗重的铁链拖曳在石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哗啦…哗啦…”声,伴随着粗野的喘息和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沙哑哼唱。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和汗臭混合着牢狱的霉味,透过栅栏的缝隙飘过来。
“哗啦…哗啦…”铁链声停住,隔壁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是“呸”的一声吐痰声。
“嘿…嘿嘿…”一个沙哑、充满恶意和嘲弄的声音,贴着分隔两间囚室的石壁缝隙传来,“隔壁的贵人…戴大枷的滋味…舒坦不?嘿嘿…”
韩非眼皮微动,没有回应。
那死囚似乎觉得无趣,又似乎被某种扭曲的兴奋驱使,声音更加响亮,带着赤裸裸的幸灾乐祸:“老子听狱卒嘀咕了…啧啧啧,了不得啊!司寇大人?立法的大老爷?哈哈哈!自己立规矩,自己戴枷锁?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哈!”他狂笑起来,铁链随之哗啦作响。
笑声在死寂的地牢里显得格外刺耳。
“立法者戴枷…嘿嘿…好兆头!好兆头啊!”死囚的笑声转为恶毒的诅咒,“我看呐…韩国离药丸…不远喽!哈哈哈!大家一起完蛋!黄泉路上…老子等着看您这位青天大老爷…还戴不戴这身行头!哈哈哈!”
刺耳的狂笑和恶毒的诅咒如同冰冷的污水,泼洒在韩非身上。他依旧闭着眼,身体纹丝不动,只有被枷锁禁锢的手腕,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隔壁的狂笑,也穿透了地牢的阴霾,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
“法失其威,则国亡。”
“吾失其义…”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疲惫与坦然,“…不过一命。”
隔壁死囚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地牢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呜咽。
就在这时,甬道尽头传来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身青色儒衫的张良,在狱卒恭敬的引领下,出现在栅栏外。他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色,手中提着一个朴素的食盒。
“师兄!”张良看到韩非腕上那副狰狞的枷锁和苍白的面容,眼中痛色一闪,快步上前。
狱卒识趣地打开牢门,然后退到远处阴影中。
张良走进囚室,浓重的霉味和隔壁飘来的恶臭让他微微蹙眉。他放下食盒,蹲在韩非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双被枷锁禁锢的手。
“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张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和心痛,“法不外乎人情!端木姑娘救人在先,其情可悯,其心可昭日月!你为全法度,自陷囹圄,将自己逼至如此境地…值吗?”
韩非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神疲惫,却依旧清澈锐利,如同穿过迷雾的寒星。他抬起沉重的、被枷锁束缚的双手,那冰冷的玄铁在昏暗的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子房,”韩非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法,乃国之筋骨,民之圭臬。筋骨弱软,大厦倾颓;圭臬若斜,人心离散。人情固然可悯,然人情若可凌驾于法度之上,今日为情可救百越之敌,”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地牢的石壁,看到了更远的未来,“明日,是否便可为利、为势、为苟且偷生…而救那磨刀霍霍、欲吞并六国的暴秦之卒?!”
张良身体一震,张了张嘴,却一时无言。韩非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了温情面纱下残酷的现实。法度的缺口一旦打开,崩塌的将不仅仅是秩序。
“法立,则信立。信立,则国立。”韩非的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者的沉重,“我韩非今日自囚于此,非为苦己,而为护法!若此枷能锁住一丝法度之威,能警醒世人律令之重,则吾之一命…轻若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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