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最后一天，年终考核结果以文件形式下发到各乡镇。
青峰镇党政办的小刘骑着摩托车，把文件送到芒弄村时，老岩支书正在大食堂帮着剥蒜。看见红头文件，老人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接过来，却不敢打开。
“余书记呢？”他问。
“在田里看红米。”岩香说，“昨天收最后一亩，今天脱粒。”
老岩支书揣着文件往田里走，脚步有些急，又有些怯。走到半路，碰见余庆扛着一袋稻谷回来，额头上都是汗。
“结果……出来了。”老岩支书把文件递过去，手有点抖。
余庆放下稻谷，在田埂上坐下，拆开文件。阳光很好，照在纸张上有些反光。他眯着眼，一行行往下看。
芒弄村综合得分81.5分，在全县42个行政村中排名第29位。这个名次不上不下，但往下看细分项，就有意思了。
“产业发展”一栏：得分62分，全县倒数第五。评语是：“传统产业转型期间，规模萎缩，带动能力不足。”
“基础设施建设”一栏：得分85分，全县中等。评语是：“按全县统一规划推进，进度达标。”
“村集体经济”一栏：得分58分，全县倒数第三。评语是：“收入来源单一，抗风险能力弱。”
老岩支书在旁边看着，脸色越来越白：“这……这……”
“别急。”余庆继续往下翻。
翻到“农民收入”这一页，他的眼睛亮了。
“人均纯收入：4128元，全县第8位。评语：‘劳务输出成效显着，收入增长稳定，农户收入均衡度高，无极端贫困现象。’”
再往后翻，“群众满意度”一栏：得分96分，全县第一。评语：“干群关系融洽，民生保障措施到位，群众认可度高。”
最后是综合评语：“该村在面临外部压力和内部转型的双重困难下，实事求是调整发展路径，通过组织劳务输出保障基本收入，发展特色农业培育长期产业，创新民生服务凝聚人心，探索出了一条适合深度贫困‘空心村’的过渡发展模式。虽产业数据不突出，但群众获得感强，发展基础扎实。建议持续关注，总结经验。”
落款处，除了县扶贫办的章，还有一行手写备注：“此案例已形成专报，报省委农村政策研究室参阅。”
老岩支书看完，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我的老天爷……这考核，跟坐过山车似的……”
余庆笑了，把文件折好：“走，回去给大家念念。”
消息传到村里，反应很微妙。
最先沸腾的是大食堂。中午吃饭时，老岩支书站到中间，清了清嗓子念文件。念到产业得分倒数时，老人们都放下了筷子；念到人均收入全县第八时，有人“嚯”地站起来；念到群众满意度全县第一时，掌声“哗”地响起来。
“第八！咱们村人均收入全县第八！”波罕叔声音都变了调，“我这辈子，没见过咱们村在县里排前头！”
“主要是出去打工挣的。”余庆很实诚，“要是光靠种地，排不到这么前。”
“那也得有人组织啊！”王婶说，“以前咱们也出去打过工，被黑心中介骗，被工头扣钱，哪像现在，余书记给咱们联系正规单位，签合同，发工资有保障。”
这话引起了共鸣。食堂里七嘴八舌说起来：谁家儿子在电子厂当上小组长了，谁家男人在工地学会了开塔吊，谁家媳妇在服装厂手艺好被师傅看中了……
说到最后，一个老太太抹了抹眼睛：“我家那口子，出去三个月，寄回来八千块。他说，等过年回来，把房顶翻修了。”
另一个老头接着说：“我儿子说，开春还要出去，这次带几个人一起去，有个照应。”
余庆听着，心里暖烘烘的。他知道，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家庭实实在在的变化。
下午，他把外出务工人员的微信群名改成了“芒弄村劳务先锋队”，然后把考核结果拍照发进去。
群里炸了。
岩保第一个回复：“全县第八？！余书记，这是真的假的？！”
接着是波岩温的表弟：“咱们村也有今天？！”
然后是一排排大拇指、放鞭炮、鼓掌的表情包。
余庆打字：“真的。这成绩是大家用汗水换来的。在外保重身体，平安回来过年。”
岩保又发了一句：“余书记，等我们回来，咱们接着干。外面再好，终究是别人的地方。”
这句话，让余庆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是啊，外出务工是过渡，不是终点。芒弄村的根在这里，人终究要回来，带着见识、技术和积蓄，回来建设自己的家乡。
这是下一步要考虑的事了。
考核结果在县里也引起了震动。
周一上午，余庆被叫到县里参加扶贫工作座谈会。会场设在县委小会议室，二十多个第一书记参加，分管扶贫的周副县长主持。
会上，周副县长特意点了芒弄村的名：“有些同志可能觉得，芒弄村产业没搞起来，人都跑出去了，不算成功。但我看他们的数据——人均收入全县第八，群众满意度全县第一。这说明什么？说明扶贫工作，核心是让老百姓增收，让老百姓满意。产业的形式可以多样，但最终要落到老百姓的钱袋子里、心坎上。”
他拿起一份材料：“芒弄村的经验，我们整理成了专报，已经报给省委农村政策研究室了。省里的专家很感兴趣，认为这种‘劳务输出+特色农业+民生托底’的模式，对解决空心化村庄的过渡期问题，有借鉴意义。”
会场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有几个第一书记看向余庆，眼神复杂。
散会后，县扶贫办周主任拉住余庆：“余书记，省里可能过完年要来调研，你们准备一下。另外——”他压低声音，“林薇记者那边，你注意点。她父亲前几天来县里调研，专门问了你们村的情况。”
余庆点头：“谢谢周主任提醒。”
回到村里，余庆把省里可能来调研的消息告诉了村干部。大家既兴奋又紧张。
“省里的大领导要来咱们村？”老岩支书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咱们这穷山沟……”
“穷山沟怎么了？”余庆说，“省领导就是想看看真实的穷山沟，看看老百姓真实的生活。咱们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不用装。”
话虽如此，准备工作还是要做。余庆带着大家把村里卫生打扫了一遍，整理了所有的工作记录，又让岩香准备了一个简单的PPT——不用花哨，就用手机拍的照片和视频，配上朴实的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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