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
父亲的老烟斗,是枣木的柄,铜的锅,被岁月磨得发亮。那铜锅边缘的包浆,是他几十年手指摩挲出的痕迹,深褐色的枣木柄被掌心的温度焐得温润,连柄上一处细微的凹痕,我都记得——那是我七岁那年,趁他坐在门槛上抽烟走神,偷偷拿小刀划的。当时我躲在门后,听见他放下烟斗的声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怕他像骂邻居家调皮小子那样训我。可他只是拿起烟斗看了看,又抬头冲门后喊:“小子,出来!”我磨磨蹭蹭挪出去,他却笑着用烟斗柄轻轻敲了敲我的头,声音软乎乎的:“这木头金贵,再划就握不住了,下次可不许了。”说完又把烟斗揣回兜里,转身去给菜园的黄瓜搭架子,阳光落在他沾着泥土的裤脚上,那道凹痕也跟着亮了亮。
小时候的中午,我总盼着他从地里回来。日头最烈的时候,村口的老槐树都蔫了叶子,他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沾泥的锄头,车后座绑着半袋刚割的麦子,却总不停步,脚一蹬又飞快地往村外去。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沾着面粉的锅铲,嗓门清亮:“饭都快熟了,等等再去啊!”他只回头喊一句“快得很,耽误不了”,身影就拐进了通往里村市场的小路。我趴在门框上看,直到他的自行车变成个小黑点,才被妈妈拉回屋洗手。果然,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他准能从衣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切成碎末的毛烟,褐色的烟末裹在糙纸里,还带着点晒干的烟叶香。妈妈接过他递来的空车筐,嘴上嗔怪:“又去买烟!家里的咸菜都快没了,也不知道顺带买半棵白菜。”他就嘿嘿笑,把油纸包凑到鼻尖闻了闻,像得了宝贝似的:“这毛烟是老王家的,3块钱一包,够我吸10天,白菜明天再买不迟。”说着就坐在门槛上,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末,小心翼翼地往铜锅里填,打火机“咔嗒”响两下,烟圈就慢悠悠地飘起来,绕着他汗津津的额头转。
后来我才知道,他总把买烟的日子算得极准,像在心里存了个小账本。农闲时还好,赶上秋收种麦,地里的活儿忙得脚不沾地,他就提前几天去里村市场,一次买两包毛烟,藏在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偶尔遇上连阴雨,土路泥泞得没法骑车,他烟荷包空了,就会往隔壁铁锁叔家跑。铁锁叔要去里村赶会卖衣服,背着个大包袱刚要出门,他就攥着3块钱追出来,把钱往人手里塞:“铁锁,你去市场时,帮我带包3块钱的毛烟,就老王家那家,别买错了。”铁锁叔摆手说“多大点事,回来再给”,他却不依,硬把钱塞进铁锁叔的衣兜:“都自己弟兄,哪能让你先垫钱?你要是不收,我这烟吸着也不踏实。”说完又叮嘱一句“要是老王家没开门,就别买了,我再等两天”,才放心回屋。之后的大半天,他就坐在屋檐下,手里摩挲着老烟斗,眼睛时不时往村口瞟——等那包能让他的烟圈飘满小院的毛烟,也等铁锁叔回来时,顺带聊两句村里的家常,比如谁家的玉米收了多少,谁家的母猪下了崽。
有一回,铁锁叔赶会遇上大雨,毛烟没买成,回来时浑身湿透,还特意来家里解释。父亲正坐在炕沿上补袜子,见他这样,赶紧起身找干毛巾:“多大点事,淋成这样!烟啥时候买都行,你可别感冒了。”那天晚上,他没抽烟,只是把老烟斗放在枕头边,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半夜醒过来,听见他跟妈妈说:“明天雨停了,我自己去里村,顺便给娃买块糖。”妈妈叹口气:“你啊,烟比啥都重要。”他没吭声,我却知道,他不是贪烟,是忙活了一天,只有坐在门槛上抽烟的那半个钟头,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光——不用想地里的活,不用算家里的开销,就对着院角的月季花,慢慢抽,慢慢歇。
再后来我去外地上学,第一次离家那天,天还没亮,妈妈就煮了鸡蛋,装了满满一书包。父亲坐在桌边,手里攥着老烟斗,烟丝装了又倒,倒了又装,却始终没点燃。我接过书包要走时,他才站起来,声音有点哑:“在学校好好吃饭,别省钱,缺钱了就打电话。”我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就往村口的车站走。车开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望,看见他还站在路边,手里的老烟斗在风里晃啊晃,像他没说出口的牵挂——就像他当年算着日子买毛烟那样,他一定也在心里算着,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吧。
去年春节回家,发现他的老烟斗挂在了客厅的墙上,铜锅上积了层薄灰,枣木柄也没那么亮了。我指着烟斗问他:“怎么不抽了?”他坐在沙发上,手里剥着橘子,笑了笑:“牙口不好,抽烟总呛着,医生也不让抽了。”可我好几次看见,他吃完饭就会把烟斗拿下来,用布细细擦,从枣木柄的顶端擦到铜锅的边缘,连当年我划的那道凹痕,都擦得格外轻。我接过烟斗,指腹蹭过枣木柄的纹路,忽然想起他当年攥着3块钱追铁锁叔的模样,想起他闻着毛烟时满足的笑,想起他坐在门槛上,烟圈飘进夕阳里的样子——原来那老烟斗里装的,从来不是烟叶,是他精打细算里的烟火气,是藏在烟圈里的爱,一圈圈,绕着我长大的路。
前几日整理旧物,我又翻出了那杆烟斗——去年离家时,妈妈偷偷塞进我行李箱的。我找了块软布,把铜锅的灰擦干净,把枣木柄擦得重新发亮,然后挂在自己书房的墙上。偶尔加班到深夜,台灯的光落在烟斗上,我抬头看见它,就像看见父亲坐在老家的屋檐下:日头正好,他刚从里村市场买回毛烟,正往烟斗里填,烟圈轻轻飘,飘向屋檐下的燕子窝,飘向院角的月季花,也飘进我往后的岁月里,暖得像晒了一下午的太阳。我忽然明白,那杆老烟斗,早不是普通的物件了,它是父亲的时光,是我的念想,是无论我走多远,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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