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仓,看起来气色好了点啊。”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
陈满仓看到王德贵,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招娣吓得抱紧了土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王德贵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我来就是提醒你们一声,夏收眼看着没几个月了。欠款连本带利,到时候可一分不能少。桂香呢?又出去找活去了?”
招娣低着头,不敢回答。
王德贵哼了一声,也没指望得到回答。“告诉她,别以为拼命干活就能填上窟窿。到时候要是拿不出钱,别说我这当干事的不讲情面。”他说完,意味深长地又看了陈满仓一眼,转身带着年轻干事走了。
他们离开后,院子里一片死寂。陈满仓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招娣连忙放下土生,过去给他拍背。土生被这阵势吓得哇哇大哭。
王德贵的这次“提醒”,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激起了更深的恐惧和绝望。它明确地告诉这个家庭,短暂的、苟延残喘般的“喘息”即将结束,更大的风暴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夜晚,桂香回来,听招娣带着哭音说完下午的事后,沉默了许久。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今天挣来的、带着砖灰的几毛钱。肩膀上的疼痛,浑身的疲惫,在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笔债务,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正朝着这个刚刚能勉强站立的家庭,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压下来。
砖瓦厂的尘土依旧飞扬,家中的米汤依旧稀薄,但空气中,已经弥漫起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王德贵那次不咸不淡却又重若千钧的“提醒”,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在陈家每个人的心里都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陈满仓的沉默变得更加骇人。他不再轻易发火,但那种死寂,仿佛所有生机和情绪都已在他咯血的那一天燃尽,只剩下一点残灰。他常常整天倚在炕头,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只有当桂香深夜归来,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为他擦洗、喂药时,他的眼角才会难以察觉地抽搐一下,泄露出一丝深不见底的痛苦与自责。他开始拒绝吃那稍微稠一点的粥,固执地将碗推向招娣或桂香,用嘶哑的声音重复:“我吃这个没用,浪费粮食。” 这是一种消极的自我惩罚,也是一种对自身价值彻底否定的绝望。
桂香肩上的担子,因此更加沉重。她不仅要承受砖瓦厂肉体的磨砺,还要应对家中这令人窒息的精神气压。她变得更加寡言,但眼神里的东西却愈发复杂。那里有疲惫,有忧虑,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硬韧,也时常会掠过一丝对于“夏收之后”的、几乎不敢深想的恐惧。她在工友中听说了更多关于王德贵“按章程办事”的手段——牵走赖以为生的牲口,搬走仅有的口粮,甚至将超生户的房梁抽走几根……这些传闻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夜里,她有时会突然惊醒,仿佛听到了自家院门被撞开、粮食被搬空的声响。
招娣是感受最直接,也最无助的一个。父亲死水般的沉默和母亲强撑的坚韧,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像一只在暴风雨前夕敏锐感知到气压变化的幼鸟,将自己蜷缩起来,用更卖力的劳作来填补内心的不安。她挖野菜挖得更远,几乎走到了邻村的地界;她将粥熬得更稀,自己喝的那碗几乎能当镜子照;她哄土生的技巧愈发熟练,只求弟弟能不哭不闹,不给这个家增添一丝多余的烦扰。
然而,孩子终究是孩子。一天下午,招娣在院子里洗野菜,土生在她旁边的破席子上爬来爬去。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翩跹飞过,土生被吸引,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去够,一不小心从席子边缘滚到了泥地上,虽然没摔疼,但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
这哭声,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陈满仓积压已久的烦躁和无力感。他猛地从炕上坐起,因为动作太急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一边咳,一边朝着窗外厉声吼道:“哭!哭什么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讨债鬼!要不是因为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更猛烈的咳嗽淹没了。但那句“讨债鬼”,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刚走进院门的陈桂香心里。
她今天在砖瓦厂被工头找茬,扣了工钱,肩膀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委屈回来,听到的却是丈夫对亲生儿子的这句诅咒。
桂香的身体晃了一下,手里提着的、准备给土生补充营养的半块米糕掉在了地上。她没有去看咳嗽不止的丈夫,也没有去哄哭闹的儿子,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闻声从厨房跑出来、吓得脸色惨白的招娣身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心寒、愤怒和巨大委屈的情绪,像岩浆一样在她胸中奔涌、冲撞。她可以忍受砖瓦厂的艰辛,可以忍受王德贵的威胁,可以忍受丈夫的坏脾气,但她无法忍受有人将这一切的根源,归咎于她拼死生下的、尚且懵懂无知的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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