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山却摆了摆手,枯瘦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才缓缓落下。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静静聆听的人群 —— 前排有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兵,拄着拐杖,腰杆却努力挺得笔直,眼神里满是共鸣;中间是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手里拿着笔记本,眼神炽热,时不时低头记录;还有几位举着相机的记者,镜头对准他,却没有按下快门,怕打断这份沉重的回忆。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扶着赵建军的胳膊,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的临时讲台挪去。
每走一步,膝盖都发出轻微的 “咯吱” 声,那是抗战时落下的旧伤,每逢阴雨天就疼得钻心,今天虽晴,却也经不起长时间站立。额头上很快渗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有的落在下巴上,有的滴在蓝布对襟衫上,晕开一小片浅痕。赵建军想扶得更紧些,却被父亲轻轻推开 —— 他想自己走,用这双曾在炮火里奔跑、在田埂上劳作、在工厂里搬运零件的脚,一步步走向讲台,走向那些等待聆听历史的人。
终于踏上讲台,赵铁山扶着话筒站稳。粗糙的手掌攥着冰凉的话筒线,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传到骨子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血管都显得格外清晰。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整理翻涌的记忆 —— 那些画面太鲜活,太沉重,稍一触碰,就会带着疼痛涌上来。台下的人也耐心等着,没人催促,连孩子们都停下了小声的议论,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他们知道,这位老人要讲的,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刻在皮肉里、融进骨血里的过往,是用生命换来的记忆。
过了好一会儿,赵铁山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安静的广场上回荡:“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我刚满十八岁,在北大营炊事班当差。那天晚上的月亮,我到死都忘不了 —— 又大又圆,却冷得像冰,照得营区里的土路发白,像铺了一层霜。岗楼的弟兄跟我开玩笑,说‘这么亮的月亮,小鬼子要是来,老远就能看见’,可谁知道,他们就是借着这月光,摸进了营区。”
他顿了顿,手指在衣襟上摸索着,解开蓝布对襟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动作很慢,因为关节僵硬,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迟滞。他慢慢掀开衣襟,露出胸口那道暗红色的伤疤 —— 伤疤从锁骨下方延伸到肋骨,足有巴掌长,边缘的皮肤皱巴巴的,像被反复揉过又展开的旧纸,中间凸起的部分,是当年刺刀划过留下的硬结,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与周围松弛的皮肤形成刺眼的对比。
台下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气声,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赵思远站在讲台下,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红红的 —— 她从小就知道太爷爷胸口有疤,每次太爷爷洗澡时,她都能瞥见一眼,可从未近距离看过这么狰狞的样子,那道疤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在太爷爷的胸口,让她心里又疼又怕。
赵铁山没有理会台下的反应,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伤疤,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指尖刚碰到那片凸起的皮肤,他就忍不住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丝痛楚 —— 七十多年了,这道疤早已不疼,可每次触碰,当年刀刃割开皮肉的冰冷与灼热,还是会清晰地涌上来。“这道疤,是小鬼子的刺刀划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天我值夜班,给岗楼的李弟兄、王弟兄送完夜宵 —— 粥是红薯玉米粥,还热乎着,就着腌萝卜,他们说‘铁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刚回到炊事班的土坯房,还没来得及躺下,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他的手依旧停在伤疤上,像是在借助这份触感,唤醒更深的记忆:“地都在晃,灶台上的黑铁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锅里剩下的粥洒了一地,玉米面也从袋子里漏出来,混着粥黏在地上。我还以为是打雷,可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炮响就炸了过来,震得房梁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冰凉的。我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打雷,是炮声,是小鬼子的炮声!”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微微起伏,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的夜晚:“老王 —— 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说的那个山东汉子,他比我大五岁,是炊事班的老大哥,平时总护着我,我刚来的时候不会烧东北的炕,还是他教我的。那天他第一个爬起来,抓起灶边的烧火棍就往外冲,喊着‘是小鬼子!小鬼子打进来了!快拿家伙!’我也跟着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摸向灶台边的菜刀 —— 那是我爹送我来参军时给的,铁柄上磨出了包浆,平时切土豆、切萝卜,用着顺手,战时还能防身。”
“可我刚握住刀柄,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一股气浪掀倒在地。” 赵铁山的声音发颤,手指紧紧攥着话筒线,指节泛白,连手背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额头磕在灶台的青砖上,疼得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全是‘嗡嗡’声,什么都听不见。我躺在地上,能感觉到土坯房在摇晃,像是要塌下来,屋顶的茅草、墙皮不停往下掉,砸在我的身上。我想爬起来,可浑身都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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