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死者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湿冷而沉重,弥漫在棠邑城的残垣断壁之间。
林昭的脚步踩在碎瓦和焦土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沙沙声,这是他多年斥候生涯烙印在骨子里的节奏,即使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婴,也未曾紊乱分毫。
苏晚小小的身子温热,像一捧微弱的炭火,是他在这片人间炼狱中唯一的暖意。
他本该绕城而过,那封浸透了睢阳全城军民鲜血的求援信,至今还未送到江南节度使的手中。
在此地多停留一刻,便是对那些亡魂的辜负。
然而,就在他即将穿过一条被烧塌的坊墙时,一阵压抑至极的咳嗽声,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耳膜。
声音微弱,却清晰可辨。
紧接着,是一句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唐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里生生挤出来的:“……张巡大人……我们……没降。”
林昭的身躯骤然僵住,那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在他早已麻木的魂魄深处炸响。
他抱着苏晚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女婴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他连忙放缓力道,侧耳细听。
风中只剩下野狗啃食骨头的瘆人声响。
但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那声音,来自那堵倾颓的坊墙之后。
他将苏晚的襁褓调整了一下,用布带更牢固地缚在胸前,然后如一只幽灵般的狸猫,无声无息地潜了过去。
墙后是一片狼藉的废墟,一座被大火焚毁的民宅只剩下黑黢黢的框架。
他循着记忆中微弱的声音来源,目光锁定在一处被乱石和焦木掩盖的地窖入口。
他拨开浮土,搬开一块摇摇欲坠的石板,一股混杂着血腥、草根和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窖内,十余个黑影蜷缩在角落,听到动静,他们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群受惊的野兽,手中握着残破的兵刃,眼中闪烁着绝望而凶狠的光。
林昭的目光扫过他们。
这些人,早已不成人形。
他们身上穿着撕裂的甲胄,甲片上凝固着黑褐色的血污,面庞黄得像蜡,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仿佛随时都会被脚下的尘土吞噬。
为首那人,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地垂落着,左臂的断口处用肮脏的布条死死扎紧,那布条已经渗成了黑色。
他看到林昭的脸,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最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
“林……林昭?”他声音颤抖,像是怕惊醒一场梦,“是你吗?斥候长?”
林昭的心脏被狠狠攥紧,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认得这张脸,即使被饥饿和伤痛扭曲得不成样子,他也认得。
“李虎。”林昭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李虎,他斥候队里最勇猛的副手,那个能在疾驰的马背上一箭射穿五十步外柳叶的汉子。
睢阳城破,尸山血海,他以为所有人都死了。
“头儿!”李虎干嚎一声,两行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眶中滚落,在他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睢阳的火,就还没灭!”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个踉跄,被身边的人扶住。
地窖里的其他人也认出了林昭,压抑的哭声和激动的低吼交织在一起,在这狭小而绝望的空间里回荡。
他们是睢阳的残部,是被人遗忘在死地里的孤魂。
李虎告诉林昭,城破那天,他的右臂被叛军的冲车碾得粉碎,剧痛之下他滚进了尸体堆里,才侥幸躲过了叛军的清剿。
他们这十几个人,都是从尸山里爬出来的。
他们靠着啃食树皮、嚼食草根活到了现在,却始终没有脱下身上这套残破的甲胄。
“我们每日晨起,就在这地窖里列队。”李虎指着空荡荡的袖管,眼神却亮得惊人,“对着东方,高呼‘守东门’!我们没忘,头儿,一天都没忘!”
林昭的目光落在一个瘦小的身影上。
那是个孩子,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身上套着一件大得离谱的破甲,正睁着一双清澈得令人心碎的眼睛望着他。
孩子手里攥着一截磨尖的竹片,身旁放着几块刻满了划痕的木板。
“他叫小豆子,”李虎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柔,“他爹是守城门的,被乱箭射死了。这孩子,天天学你的样子,趴在地上听动静,用竹片在木板上记事。他说,斥候长就是这么干的。”
林昭看着小豆子,那孩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挺直了小小的胸膛,连匍匐在地的姿势,都刻意模仿着林昭的精悍与警惕,只是手中那根竹片,与林昭腰间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刃相比,显得那么脆弱。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林昭默默解下背上的行囊,取出仅剩的半块干粮,这是他准备在路上给苏晚磨成糊糊吃的。
他将干粮掰开,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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