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滹沱河时,林昭的刀尖离那叛军队正的咽喉只剩三寸。
对方横刀格挡的瞬间,晨光恰好穿透雾霭,在刀背豁口处折射出冷光——林昭的瞳孔骤缩。
那缺了半角的左耳,他曾在睢阳西城墙的箭雨中数过十七次。
每到后半夜北风卷着雪粒往墙缝里钻,王强总爱用那只残耳贴在冻硬的城砖上听动静,说缺块肉好透声。
收刀。他手腕一偏,刀锋擦着对方锁骨划过,在甲叶上迸出火星。
陈七的横刀落地。
这跟着他从睢阳杀出来的汉子,此刻脖颈上青筋跳得比战鼓还急:统领!
这狗娘养的...
你没死在城头,却活在敌旗之下?林昭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
他看见对方护心镜下的衣襟在抖,不是因为害怕,是旧伤——睢阳八月那次滚木砸下来,王强替他挡的,肋骨断了三根,喘气都带着嘶响。
王强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刀面映出他半边青肿的脸:张巡守忠,我守命。他扯下叛军的红抹额,露出额角一道新疤,你我各有所择。
林昭的指节攥得发白。
他想起三个月前睢阳城破夜,王强还蹲在灶房里给伤员熬最后一锅树皮汤,木勺搅着黑糊糊的汤,说等打完这仗,我想去岭南种荔枝,听说那儿的土不硌牙。
绑他回营。他转身时,苏晚在背上动了动,小手指勾住他的发绳。
这丫头从昨夜就攥着赵十三的黑巾没松手,此刻正把温热的小脸贴在他后颈,像团小火苗。
陈七踹了王强膝弯。
叛军们早作鸟兽散,只剩几个伤兵蜷在粮车下哼哼。
阿岩正用刀背敲开粮袋,小米混着马料哗啦啦淌出来,在泥地上堆成金黄的小山——够队里二十七个弟兄吃三天。
废弃陶窑的潮气裹着松烟味扑来。
林昭划亮火折子,窑壁上还留着前次烧陶的焦痕,像道暗红色的疤。
王强被绑在陶柱上,腕绳松着——他亲手解的。
他把陶碗推过去。
热粥表面浮着层油花,是方才阿狗翻出的半块咸肉熬的。
王强盯着碗里晃动的倒影,喉结动了动,却把碗推回:睢阳饿死的人,比这碗里的米粒还多。他抬头时,眼底泛着血光,朝廷的救兵呢?
许远派出去八拨求援使,哪拨回来了?
百姓吃观音土,吃纸,吃...吃自己的孩子!他突然笑起来,笑声撞在窑壁上碎成渣,你们还要我忠?
林昭从怀里摸出块焦饼。
饼皮硬得能割手,边缘还沾着炭灰——这是苏晚襁褓里藏的,睢阳最后一批军粮。这不是忠。他把饼放在王强膝头,是信。
信这天下该有活人吃米、死人得葬的日子。
窑外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阿狗浑身是血滚进来,左边裤管被撕开道口子,露出白森森的骨茬:薛...薛豹带三百骑杀来了!他死死攥着林昭的裤脚,他说...说要活捉王队正献功!
林昭的目光扫过王强。
对方正盯着那块焦饼,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你若真为活命,此刻便可呼救。
王强沉默了很久。
窑顶漏下的月光里,他突然抓起烧火钳,在墙上划出道深痕:范阳南路第七哨卡,空营三日——那是条死路。
你为何助我?陈七攥着刀的手在抖。
我不是助你。王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还债。
火把的光刺破夜幕时,林昭已将队里的伤员和苏晚塞进窑后暗渠。
陈七拽着他的胳膊:统领,我留下!
带晚晚走。林昭把苏晚塞进陈七怀里。
丫头还在睡,小拳头仍攥着那块黑巾。
他摸了摸她的发顶,转身时听见王强的动静——那家伙正把叛军的铁箭往油布里塞。
这一路,我比你熟。王强把刀往地上一插,大步走出窑门。
他的背影在火光里拉得老长,像根立在坟前的幡。
王队正!薛豹的笑声像破锣。
他骑在黑马上,腰间悬着串人耳,叛主之狗,也配谈义?
王强突然扯开衣襟。
林昭看见他心口纹着只火雀——和火雀营的臂章一模一样,只是被刀划得乱七八糟。莫伤妇孺!他高喊着扑向薛豹的马腿。
马嘶声、刀鸣声、火把坠地的噼啪声混作一团。
林昭借着浓烟摸到王强身边时,对方正把枚铜哨塞进他掌心:七日后...洛阳运粮队过龙门峡...图...在我衣襟夹层。
窑顶的干柴地燃起来。
王强抓过油布往薛豹身上一甩,火焰瞬间吞没两人。
林昭被气浪掀得撞在窑壁上,眼前发黑时,看见王强在火里动了动——他往火里塞了块东西,在火光里泛着青灰,像是半块城砖。
陈七的声音从暗渠口传来。
林昭背起晕过去的阿狗,最后看了眼那团火。
火势正顺着油布往粮车蔓延,叛军的喊杀声渐渐弱了,只剩木柴爆裂的脆响,像极了睢阳城破夜,城楼上的战鼓。
暗渠里的潮气裹着血腥味。
林昭摸了摸掌心的铜哨,又碰着片硬东西——是王强衣襟夹层的布角。
他把那团布塞进怀里,听见陈七在前面喊:前面有出口!
远处传来晨鸡的啼鸣。
林昭抬头,看见天际泛起鱼肚白。
风卷着焦灰扑在脸上,他忽然想起王强说的岭南荔枝。
或许等打完这仗,真该去看看——那里的土,该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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