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卷着雪粒子拍在帐布上,发出沙沙的闷响。
林昭的靴底碾过结霜的枯草,带起几点碎冰,落在王强脚边的酒囊上。
王强盯着那酒囊,喉结动了动。
他身上还沾着黑松涧的泥,左脸有道新添的刀伤,血痂混着雪水结成暗红的壳。
林昭看着他的手指蜷了蜷,最终还是伸过去抓起酒囊,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在粗布上洇出深色的痕。
那年睢阳粮绝。林昭从怀里摸出个陶碗,又摸出另一个,你偷了半块麸饼塞给我,说斥候要活,城才能活他倒酒时,酒线在两碗间拉出银亮的弧,现在我倒想问,你偷敌营的粮,喂活的是叛军,还是你当年塞饼的兄弟?
王强的碗重重磕在草堆上,酒液溅到他手背。你见过老妇啃树皮啃到喉头出血吗?他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我娘咽气前攥着我的手,说强子,别当饿鬼。
张巡砍了偷粮的伙夫,说守城的骨头比米硬——可骨头能熬汤吗?
能喂活二十个兄弟吗?
林昭的手指扣住碗沿,指节发白。
他想起突围那天,城墙上挂着的老弱尸首,想起苏晚被他护在怀里时,那张小脸冻得发紫却还在说阿昭哥哥,我不饿我在陈留见过江南来的商队。他声音发哑,他们车上载着新收的稻子,黄澄澄的,小孩追着车跑,手里攥着识字的木片——那是睢阳人连梦都不敢做的日子。
王强的目光突然定在林昭腰间。
那里挂着个褪色的布包,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是苏晚去年用捡来的丝线缝的。郭子仪在河阳屯田。林昭解开布包,取出半块焦黑的锅巴,百姓挖了地窑存粮,夜里能听见灶膛的噼啪声。他把锅巴推过去,这是我从流民灶上讨的,还热乎。
帐外传来脚步声。
阿狗掀帘进来时,药碗在他手里晃得厉害,褐色的药汁泼在草堆上,散出苦艾的气味。
王强抬头,目光突然顿住——阿狗左眉骨有道月牙形的疤,和当年城破时他塞进尸堆的小崽子一模一样。
当年我往你脸上抹了血,说装死,别睁眼王强伸出手,指尖在阿狗发顶悬了悬,最终轻轻落下,你倒真没睁眼。
阿狗的药碗落地。
他跪在王强脚边,眼泪砸在雪地上:王哥!
林统领说郭帅最恨叛军杀百姓,可你是为了活人...求你跟我们走!
求你——
活人?王强的手从阿狗发顶收回来,攥成拳抵在额角,我穿叛军的皮甲,替他们砍过唐兵的旗子;我带他们挖过唐军的粮道,看着三十个兄弟被活埋在土里——这样的人,郭帅拿什么赦?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刺的字,墨迹已经晕开,我每天擦铠甲时都要摸这个字,怕自己忘了...可忘了又怎样?
帐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陈七掀帘冲进来,铠甲上落满雪,腰间的刀鞘撞在帐杆上:统领!
哨骑报,薛豹带八百骑从汲郡杀过来了,烧了三座烽燧,屠了青牛村!他眼眶发红,那村里有八十多个老幼,全被——
住口。林昭抓起案上的地图,指尖点在黑松涧北三十里的断崖,薛豹要的不是王强。他抬头时目光如刀,崔乾佑派王强来探粮道虚实,现在怕他说漏了,才派薛豹灭口。
王强突然站起,草屑从他身上簌簌落下。
他盯着林昭腰间的唐刀,又盯着陈七背后晃动的火把——叛军的火把,已经在二里外的山坳里连成了线。
林兄弟。他扯下身上的叛军皮甲,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唐军旧袍,当年在睢阳,我欠张将军半块麸饼的债。他把旧袍塞进林昭怀里,手指擦过那道字,现在...我还。
林昭刚要开口,王强已经抄起案上的短刀。
他撞开帐帘的刹那,风雪灌进来扑灭了篝火,黑暗里只听见他的声音,混着雪粒的冷:告诉郭子仪,粮道在太行山西麓,第七个松柏林子下——
一道黑影掠过雪原。
林昭抬头时,见一只野鹰从头顶飞过,腿上绑着半幅染血的布图,正往洛阳方向疾飞。
王强的身影已经融进了风雪里,只有他手中的刀,偶尔反射出叛军火把的光,像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统领!陈七抓住他的胳膊,薛豹的前锋到了!
林昭攥紧怀里的旧袍。
那上面还留着王强的体温,还有当年睢阳城头的烟火气。
他望着风雪中那点跳动的刀光,突然笑了——不是得意,不是悲怆,是某种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烧得噼啪作响。
点火把。他把旧袍系在腰间,让薛豹看看,火雀营的营旗,从来都是烧不垮的。
帐外,叛军的喊杀声更近了。
王强的身影突然在火把丛中清晰起来,他的刀挑翻两个叛军,大喝声穿透风雪:我乃睢阳叛将王强!
来——
话音被风雪截断。
林昭抓起长枪冲出去时,只看见王强的刀光劈开了一片火把,像一颗流星,坠向薛豹的中军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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