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丙安见沈怜星陷入沉思，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敛去了几分惯常的嬉笑，神色间多了些许难得的郑重，又为她续上一杯茶，茶烟袅袅，模糊了他俊朗的眉眼。
“沈医女，”他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许，“你可曾想过，寒渊兄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那般……不近人情，手段酷烈？”
沈怜星抬眸，诚实地回答：“京中传闻，皆言督公天性暴戾，权倾朝野，故而如此。”
“天性？”
崔丙安轻轻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也不知是嘲弄这流言，还是嘲弄命运，“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天生的恶人。更多时候，不过是时势逼人，不得已而为之。”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繁华的街景，却又似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
“寒渊兄出身显赫，本是天之骄子。其家族世代忠良，于国于民，皆有大功。然而，树大招风，权贵倾轧，有时忠良之后，反而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沈怜星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显赫家族，忠良之后……这与那权势滔天的东厂督公形象，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协调。
崔丙安并未直言宫寒渊的具体身世，只是语焉不详地继续道：“十数年前，朝局动荡，他那家族卷入了极大的风波之中，几乎是到了倾覆的边缘。内有掣肘，外有强敌，可谓岌岌可危。那时，今上……嗯，便是当时那位最需要支持的主子，根基未稳，亦身处险境。”
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的宫廷秘闻，将焦点集中在家族与个人选择上。
“当时，家族需要有人站出来，以一种非常规的、甚至是为世人所不齿的方式，去稳住局面，去清除那些盘根错节的蠹虫，去为……为主子扫清障碍，同时也保全家族最后的根基。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沾满污名。”
沈怜星屏住了呼吸，仿佛能感受到那种沉重而无形的压力。
“那时，寒渊兄年纪尚轻，却已是家族中最为出色，也最……合适的人选。”
崔丙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或许有其他选择，但那条路最快，也最彻底。于是，他放弃了原本锦衣玉食、光明坦荡的人生，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死’去了过去的身份，以一种全新的、令人畏惧的姿态，走进了那权力的漩涡中心。”
“他成了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最能吸引仇恨的盾。”
崔丙安看向沈怜星，目光深邃，“他所行之事，看似残暴不仁，但他铲除的，哪一个不是证据确凿、恶贯满盈之辈？那些被他抄家流放的官员，哪个府邸中搜出的罪证不是堆积如山？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涤荡这朝堂的污浊。只是这手段……过于酷烈，以至于掩盖了他的本心。”
“本心？”沈怜星轻声重复。
“是。”崔丙安肯定道，“他那家族，世代秉持的信念从未改变，那便是忠君护国，清除奸佞。他只是用了最极端的方式去践行。他让自己变成人人惧怕的‘活阎王’，让那些宵小之徒闻风丧胆，不敢轻易动作。他背负着世人的骂名，行走于黑暗之中，所做的，却未必是黑暗之事。许多不为人知的善举，暗中的拨乱反正，皆因他这凶恶的名声，而被掩盖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沈医女，你说他苦不苦？舍弃了姓氏、身份、乃至世人的尊重，将自己变成孤臣孽子，所有的不得已、所有的难言之隐，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并非天性凉薄，而是他走的这条路，不容他有丝毫软弱，不容他有寻常人的温情。他必须用冷酷和暴戾，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
沈怜星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未曾想到，在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表象之下，竟隐藏着如此沉重的家族责任和个人牺牲。
他不是为暴戾而暴戾，他的手上沾满鲜血，却也同时清除着朝廷的毒瘤。
那些被处罚的官员，并非无辜，而是罪有应得。
他的“恶名”，某种程度上，是他主动选择并且必须维持的保护色。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蔓延，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深切的……怜悯与敬意交织之感。
原来，他那双看似冰冷无情的眼眸深处，可能藏着如此多的无奈和坚守。
“所以，”崔丙安最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声音放得更缓，“看待寒渊兄，或许不能只看表面。他或许方式极端，但其出发点，未必是恶。他对某些人、某些事的‘特别关注’，其背后缘由，可能也远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多一些理解，或许便能看清更多。”
他没有再明说，但沈怜星已然明白。
宫寒渊对她那些反复无常的举动，打压也好，相助也罢，或许都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蕴含着更深层、她尚未完全参透的意图，甚至可能……是一种扭曲的、不擅表达的回护。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那个关于宫寒渊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引人探寻了。
这一刻，她脑海中那个单一的、暴戾的东厂督公形象，开始崩塌、重组。
她仿佛能看到，在那冰冷的面具之下，是一个曾经鲜活、重情重义、却被迫背负起一切的少年。
“他……很不容易。”半晌，沈怜星才喃喃地说出这句话，心情复杂难言。
“是啊，不容易。”崔丙安收回目光，看向沈怜星，意味深长地道，“所以，他很多时候行事乖张，手段酷烈，并非天性如此，而是形势所迫。他必须让自己变成所有人都害怕的‘夜叉’，才能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才能护住他想护的一切。包括……他暗中关注的人。”
沈怜星的心猛地一跳。崔丙安最后这句话，意有所指，几乎已经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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