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督公府，仿佛就从那个暴雨滂沱、短暂卸下心防、甚至流露出片刻脆弱与真实的山洞，瞬间被抛回了现实的血雨腥风、诡谲波澜和无形杀机的权力漩涡之中。
环境的转变，也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瞬间改变了宫寒渊周身的气场。
几乎是在踏入那间象征着权力核心、布置奢华却隐含肃杀之气的书房、听取代管事务的赵伯开始详细汇报这几日京中动向的那一刻起，宫寒渊身上那层在野外艰难环境中偶尔会不受控制流露出的、近乎柔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怅惘回忆的气息便瞬间消散殆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沈怜星所熟悉的、甚至比之前更为浓重逼人的冷戾、威严与深不可测。
他迅速重新披上了那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变回了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东厂督公。
他端坐在那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大案之后，身姿挺拔如松，玄色暗纹锦袍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衬托得他面容愈发俊美，也愈发冰冷。
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锐利的眉眼。
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那双凤眸幽深如万年寒潭，不起丝毫涟漪，听着赵伯关于刺杀事件背后蛛丝马迹的调查进展、朝堂各方势力在他们“失踪”期间或明或暗的蠢蠢欲动、以及某些不安分棋子迫不及待的落子，他修长的手指偶尔在光滑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叩击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听者的心尖上，带来无形的压力。
他下达命令时，语气冰冷果决，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惯常的、视人命如草芥的杀伐之气，字句简短却字字千钧，与山洞中那个平淡叙述血腥过往、甚至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怅然的男人，判若两人，仿佛那只是她在暴雨中产生的荒诞幻觉。
“清理干净，手脚利落点，别留下痕迹。”
“继续盯着，不必打草惊蛇，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既然有人敢趁乱伸手，不知死活，那就把伸过来的爪子，连同背后的主人，都给本督剁下来，以儆效尤。”
简短而血腥、充满铁锈味的命令，不断从他线条优美的唇中吐出，不带一丝情感。
书房内的气压低得几乎凝滞，让人喘不过气，侍立一旁的赵刚和几名心腹属下皆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怜星则被宫寒渊一句“你先回去休息”打发，安排回了她之前居住的、位于督公府相对僻静角落的院落。
桃花和闻讯赶来的李嬷嬷围着她，又是心疼得直掉眼泪，又是后怕不已，忙前忙后、絮絮叨叨地伺候她沐浴洗漱、重新仔细地为肩伤换药、准备清淡可口的膳食，想要弥补这几日的担惊受怕。
然而，身体虽然回到了舒适安全的环境，她的心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无法完全平静下来，一圈圈的涟漪不断扩大。
她忍不住隔着精致的窗棂，遥遥望向书房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如同黑夜中指引航向却也象征着危险的灯塔，人影在窗纸上绰绰晃动，显然正在高效而冷酷地处理着积压的事务，运筹帷幄，策划着新一轮可能席卷朝堂的腥风血雨，将他“失踪”期间错过的掌控权，重新牢牢抓回手中。
山洞里的那点突如其来的温情，那短暂却震撼的倾诉，那沉默却坚实的守护，那默默递来的野果和带着他体温的干爽衣衫……
所有那些让她心防松动、让她产生荒谬悸动与心疼的片段，此刻都像是那场狂暴山雨中一个恍惚的、不真实的、遥远而美丽的梦境。
如今雨过天晴，梦也醒了，他还是那个权势滔天、阴鸷暴戾、心思难测的东厂督公，而她，依旧是他府中一个身份尴尬、命运悬于他一线之间、需要时刻谨慎周旋的“医女”兼“人质”，甚至可能连人质都算不上，只是一枚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
沈怜星无意识地抚摸着身上已经换下的、属于他的那件玄色外衫（已被桃花收走准备浆洗），指尖仿佛还清晰地残留着那清冽独特的气息和曾经温暖灼人的触感。
心中那因他惨痛过往而生的剧烈涟漪与深切怜悯尚未完全平复，却又被他迅速恢复的、甚至变本加厉的冷硬姿态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妙的失落和……难以避免的自嘲。
果然，那片刻的异常，那偶然流露的柔软，只是极端特殊环境下的错觉与意外吗？还是说，那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伤痛与偶尔控制不住溢出的脆弱，终究敌不过常年累月权谋算计与仇恨血腥铸就的、坚硬冰冷的外壳？
他是否早已习惯将真实的自我深深埋葬，只在无人可见的暗夜独自舔舐伤口？
她不知道，也无力探寻。
只觉得刚刚因那场生死与共的暴雨和山洞经历而稍微清晰一点、似乎靠近了一些的前路与人心，再次被更浓的迷雾重重笼罩。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甚至，因为窥见过那冰山之下的暗流，比之前更加扑朔迷离，更加让她……心乱如麻。
她攥紧了手心，告诉自己必须清醒，必须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遐想，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见过，便再也无法当作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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