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邺城,笼罩在一片异乎寻常的酷热之中。这热并非寻常暑气,而是裹挟着黄河泥沙的闷毒,从漳河水面蒸腾而起,黏附在行人的葛布衣衫上,如同洗不掉的油污。烈日炙烤着城墙的夯土,砖缝间蒸腾起的热浪,烫得往来百姓的麻鞋底发出焦糊的气味。
城南的朱雀大街本该是商贾云集之地,此刻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羯族士兵身着鎏金明光铠,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他们腰间的弯刀悬在镶玉的刀鞘中,鞘面上还沾着昨日镇压流民时留下的暗红血痂。沉重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让沿街的摊贩心头发颤。
一个贩卖粟米的汉人老农蜷缩在摊后,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竹筐边缘。他的幼子昨日出城割草,被羯族巡逻兵指为私通东晋的细作,当场被斩首,尸身抛入漳河,至今未能寻回。老农不敢哭泣,甚至不敢抬头直视那些士兵,只能任由汗水与泪水混杂,滴落在干瘪的粟米粒上。不远处,两名羯族兵正围着一个挑着布担的妇人,粗糙的手掌在丝绸上肆意揉捏,口中的污言秽语让妇人发出被扼住咽喉般的微弱呜咽。
这般景象,在邺城已持续半月有余。自石虎病重的消息从宫中泄出,后赵的权力中心便如投入熔炉的青铜,表面平静无波,内里早已沸腾翻滚。
将军府的书房内,冉闵临窗而立。他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袍角用金线绣着暗纹虎形,那是石虎赐予养孙的特殊恩宠。但此刻那猛虎图案仿佛被无形锁链束缚——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有一道三寸长的伤疤,是上月征讨慕容部时留下的。当时他率军大破慕容恪的前锋,却被石遵以违抗军令为由,削去半数兵权,强令回府养伤。
窗外的梧桐已半树枯黄,一片落叶被秋风卷着,飘落在窗棂上。冉闵俯身拾起枯叶,指尖轻抚叶脉纹路,恍如在触摸这些年来汉人在羯族统治下的命运轨迹。他忆起十年前的昌黎之战,父亲冉良战死沙场,羯将石越站在父亲尸身旁,对左右笑道:汉人贱命,死不足惜,正好喂野狗。那年他才十六岁,紧攥着父亲遗留的断剑,指甲深陷掌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遗体被拖走。
将军,该换药了。门外传来侍女怯生生的通报。冉闵转身,才觉伤口隐隐作痛——方才伫立太久,牵动了未愈的创口。侍女捧着药碗趋步而入,碗中黑色药膏散发着苦参和当归的混合气味,这是周威特意派人从太行深山采集的草药,据说有生肌续骨之效。
侍女为冉闵换药时,手指微微颤抖。她是去年从洛阳被掳来的,家人皆丧于战乱,是冉闵将她从羯将府邸救出,留在府中侍奉。她深知这位将军与众不同——他给府中汉人仆役发放足额月钱,制止羯兵欺压百姓,上月更悄悄放走了十余名被捕的流民。但也正因如此,将军在朝中的处境日益艰难,她多次听闻亲卫私语,说石遵早已欲除之而后快。
周威何在?冉闵问道,声音带着经年沙场磨砺出的沉稳,唯眼底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周队长在府外巡视,说是见到石遵大人的亲信石会带着一队亲兵在附近徘徊,特去盯守。侍女低声回话,手上动作愈发轻柔。
冉闵眉头微蹙。石会乃石遵麾下最凶残的爪牙,出身羯族贵族,自幼以虐杀汉人为乐,去年在雍州一次活埋三百汉民,人称石阎王。此时此人出现在将军府周边,绝非偶然。
他行至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邺城布防图,朱砂笔标注着各处兵力分布——漳河大营是他的根基,驻守着三万汉人精锐;城西大营由李农掌控,拥兵两万五千;而皇宫周边及城东、城北的营地,皆在石遵掌控之中,总兵力逾五万。更棘手的是,朝中大臣多倾向石遵,连石虎身边的近臣也早被金银收买。
冉闵的指尖在布防图上滑动,最终停在漳河大营的位置。那里有他亲手训练的破胡军,士卒多是家人遭羯族杀害的汉人流民,作战极其勇猛。但即便如此,单凭他一己之力,仍难与石遵抗衡。这些时日他暗中联络其他汉将,如驻守汲郡的张贺度、镇守黎阳的段勤,可他们或犹豫不决,或畏惧石遵报复,至今未给予明确答复。
将军,周队长求见!亲卫的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冉闵迅速收起布防图,藏入书案暗格——那里还存放着一封昨日从宫中传出的密信,信中称石虎已昏迷三日,太医束手无策,恐怕大限将至。
周威快步而入,身着黑色劲装,满面风尘,显然刚从外赶回。他单膝跪地,抱拳道:将军,石会率五十亲兵在府外街角逗留半个时辰,始终窥视府内动静,方才往城西去了。
冉闵扶起周威,目光落在这位亲信身上——周威年方二十五,比他小五岁,是他在战场上救回的孤儿。当年年仅十二岁的周威全家遭羯兵杀害,藏身尸堆,被冉闵所救,授以骑射,带其征战。这些年来,周威始终追随左右,既是亲卫队长,更是他最信赖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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