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见冉闵并无不悦之色,反而听得专注,便继续深入阐述:“且,曹魏之制度,如九品中正制之雏形,如律令格式之修订,如官制之调整,皆对后世两晋南北朝影响深远,可视为由汉至晋、乃至至本朝漫长历史演变中之一重要环节与过渡。若简单以‘篡’、‘伪’二字全盘否定,则如同因构筑堤坝之石材来自不同山峦,质地各异,便否定整座堤坝抗御洪水、保卫家园之功。历史之长河,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然其奔流向海之大势,不可阻挡。我等修史,既需记录清浊,亦需明辨大势。”
“至于与本朝国号之关联,”张翰话锋再次一转,言辞愈加谨慎而巧妙,“臣愚见,陛下之‘魏’,承的是战国魏文侯、武侯变法图强、礼贤下士之开拓精神,立的是混一华夏、再造太平之不朽伟业,与曹魏之‘魏’,虽名同而实异,精神内核迥然不同。后世史笔,自会依据陛下之文治武功,明辨二者之殊异。然,”他提出了关键的建议,“若能在《大炎通史》中,对曹魏给予一个客观、公允之评价,既不讳言其失(如篡汉、某些暴政),亦不掩其功(如统一北方、制度文化贡献),将其置于华夏历史漫长流变中恰当之位置,视为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与政治实体,则既可彰显史家之公心与求真精神,亦可示本朝海纳百川之胸襟与文化自信,更能使天下人知,大魏所承继者,乃整个华夏文明之正道与精华,而非仅仅继承某一特定政权之私统。如此,则国号之疑,可涣然冰释。”
张翰一番论述,引喻得当,逻辑清晰,既肯定了曹操和曹魏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贡献与客观地位,又巧妙地将冉魏的“魏”与之在精神层面上区分开来,强调冉魏继承的是整个华夏文明的正道与生生不息的活力。这既照顾了历史事实的复杂性,也维护了新朝法统的独特尊严与超越性,与谢安的观点异曲同工,但表达得更为圆融、更具历史纵深感,也更能为各方所接受。
殿内一片寂静。王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谢安也微微颔首,面露欣慰之色。那位持批判论的北方学者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引某条经义反驳,但看看皇帝平静却带着决断神色的脸,终究没再出声。
冉闵看着殿下那位身着青衫、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引史论今、侃侃而谈的年轻臣子,仿佛看到了当年在科举考场上那个挥笔论天下的寒门学子身影,正在帝国中枢的熏陶下迅速成长,展现出过人的见识与胆魄。他沉默片刻,仿佛在权衡最终决断,随后缓缓道,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殿中:“张修撰此言,引喻精当,思虑周详,老成谋国,深得朕心。”
他最终拍板,一锤定音:“《大炎通史》对曹魏之记述与评价,便依张翰、谢安所议之精神。重其治绩,察其得失,置于历史流变中客观评价。不以其篡而全盘否定,亦不以其功而刻意回护。后世公论,自有春秋。然需把握分寸,伪晋司马氏之篡立与腐朽,仍需严斥,以明顺逆之道。”
“陛下圣明!”殿中众人,无论原先持何观点,此刻皆齐声躬身应道。这一场关乎历史书写与政治象征的争论,终于尘埃落定。
青衫御前论,不仅解决了一个具体的历史评价难题,更在最高层面上确立了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务实、也更具有包容性的历史观,为《大炎通史》后续的编撰奠定了重要的基调。张翰也因此次在御前出色的表现,其才华与见识进一步进入了帝国核心层的视野,前途愈发光明。史笔千钧的重量,在这一次御前问对中,再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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