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平所城的雨季,总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咸腥。
林海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1979年的夏天,这雨下得邪乎,雨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都带着海盐的味道。他是这座明代抗倭城堡最后一位守城人的孙子,现在负责看管这片已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废墟。
“林伯,南墙那段塌了!”村里的后生阿明披着蓑衣冲进来,雨水顺着他的斗笠流成线,“塌下去的地方...不太对劲。”
海生抓起墙角那把用了三十年的油纸伞,跟着阿明冲进雨幕。饶平所城的城墙在雨中若隐若现,像一条灰色的巨蟒盘踞在山海之间。这座城堡建于嘉靖年间,戚家军曾在此驻守,砖石皆用牡蛎灰浇筑,坚硬如铁。
坍塌处位于南墙第三烽火台下。海生蹲下身,伸手触摸断裂的砖石。指尖传来的不是雨水该有的清凉,而是一种黏腻的潮湿,他凑近闻了闻——是海水,货真价实的海水咸味,仿佛这堵墙刚刚从深海捞出。
“县志上怎么说来着?”阿明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这些砖石,是用击沉的倭船压舱石烧制的牡蛎灰浇筑的。”
海生没接话,他的手掌贴在墙砖上,突然感觉到一丝异样的震动。不是地震那种晃动,而是有节奏的震颤,像心跳,又像...脚步声。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如黄昏。
那天夜里,海生执意要守在现场。他裹着军大衣,靠在尚未坍塌的墙段下,手电筒的光在雨中只照得出三步远。午夜时分,雨声忽然变了调,不再是无序的哗啦声,而变成了整齐划一的踏步声。
海生猛地睁开眼。
城墙在发光。
不是灯光,也不是火光,而是一种幽蓝色的、如同月光照在深海上的磷光。光中浮现出人影——一个个头戴笠盔、身穿鸳鸯战袄的士兵,持着长枪在城墙上操练。他们的身影半透明,脚步落地无声,却每一步都让海生脚下的土地微微震动。
“戚家军...”海生喃喃道,喉咙发干。
幻影中的士兵面容模糊,但动作整齐划一,突刺、格挡、变阵。海生甚至能看见他们口中呼出的白气,尽管这岭南夏夜闷热如蒸笼。突然,所有幻影同时转向东方,那是大海的方向。他们的身影在雨中扭曲、拉长,仿佛在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
海生曾祖父的日记在他脑海中浮现:“嘉靖四十二年春,倭寇百余船来犯,戚将军部血战三日,城墙砖缝渗血三月不干。”
雨水中开始夹杂着别的东西。
一滴红色的液体落在海生手背上,温热、黏稠。他抬起头,看见城墙的裂缝中正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与雨水混合,在砖石表面流淌成诡异的图案。咸腥味更重了,不再是单纯的海水味,而是混合了铁锈与腐朽的气息——那是血与时间的气味。
“爹...”
海生猛地转头,看见父亲站在不远处雨幕中。不,那不是他父亲,他父亲十年前就过世了。那个身影穿着明代的粗布衣裳,肩上扛着一袋牡蛎灰,正往城墙方向走。身影转过头,海生看清了那张脸——是曾祖父,那个在县志中有三行记载的守城人林大有。
“城在人在。”幻影的嘴唇无声开合,声音却直接在海生脑海中响起,“城亡...”
“人亡。”海生下意识接话,泪水混着雨水流下。他从小到大听这句祖训听了无数遍,却第一次真正理解它的重量。
城墙上的战斗幻影进入高潮。一名士兵被无形的刀剑砍中,倒下时刚好穿过海生的身体。那一瞬间,海生感到刺骨的寒意和胸口的剧痛,耳边响起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呐喊与金铁交鸣。他看到倭寇的船只如黑云压城,看到燃烧的箭矢划过夜空,看到戚家军的士兵将阵亡同袍的血混入牡蛎灰中,浇筑进城墙的裂缝。
“以敌船之石筑我城墙,以我辈之血固我边疆。”曾祖父的幻影走到他面前,手指轻触海生额头。
海生眼前一黑,再睁开时,看见了1579年的那个暴雨夜。他的祖先林大有正带领着幸存的士兵和百姓,将最后一批用倭船压舱石烧制的砖石垒上城墙。每块砖石上,都刻着一个阵亡士兵的名字。牡蛎灰混合着海水、血液和泪水,在风雨中凝固成这个海边要塞最后的防线。
“记住。”曾祖父的声音越来越远,“城墙不是石头,是魂。四百年的魂。”
幻影开始消散,蓝色磷光渐渐暗去。城墙不再渗血,海水咸味也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只有那坍塌的缺口,在黎明微光中沉默着。
雨停了。
阿明带着村里的干部赶来时,看见海生正用手帕小心擦拭着一块从废墟中挖出的墙砖。砖石表面,牡蛎灰的纹路清晰如初,仔细看,能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刻字:戚家军第三营,王二虎。
“我申请常驻这里。”海生没抬头,声音平静而坚定,“这座城需要一个守城人。”
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第一缕阳光照在饶平所城的城墙上。经历了四百年的风雨、战火与遗忘,那些用敌船之石浇筑的砖块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海生将耳朵贴在城墙上,这一次,他听到的不再是厮杀的幻影,而是潮汐般平缓而深沉的声音——大海与时间的呼吸。
他知道,从今往后,每到暴雨夜,城墙可能还会浮现那些古老的影子。但那不再是恐惧的来源,而是一个民族的记忆,在砖石与牡蛎灰中永生。
林海生拿起铁锹,开始清理坍塌处的泥土。他的手第一次如此坚定,仿佛四百年前那位同姓的守城人正握着他的手,一起将新的砖石,垒在旧的记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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