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的夜晚再次降临,运河两岸的灯光渐次亮起,将水面染成碎金。
李言淳下榻的酒店顶层套房灯火通明,与窗外温柔旖旎的夜景格格不入。
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近十个小时。
脸上的淤青在冷敷和昂贵药膏的作用下消退了一些,但依旧明显。
他没让任何人靠近,包括酒店提供的医生。
那些伤痕仿佛成了某种无声的宣告,宣示着他与过去某个部分的彻底割裂——或者,是某种更为复杂的连接。
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报告闪烁着幽光。
与ABN银行总裁的会面已经敲定,就在明天上午十点。
欧洲分部发来的报告详尽而枯燥,但他看得很快,精准地从中捕捉关键信息和潜在风险。
这是他的领域,是他的战场,在这里,他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控。
除了……那如影随形、却始终沉默的“注视”。
保镖每隔一段时间会无声地进来,更换冰袋,补充咖啡,或者低声汇报一句:“车还在下面。”
或者,“换了一辆,灰色阿斯顿马丁跑车,停在街角咖啡馆对面。”
李言淳通常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目光不曾离开屏幕,仿佛那汇报的只是天气。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听到一次“还在”,他心绪深处那潭看似平静的冰湖下,就会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不是恐惧,不是厌烦,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尖锐讽刺的了然。
林云深果然还是这样。固执,隐蔽,像最耐心的猎人,又像最忠诚的影子。
只不过,如今这“影子”不再是为他照亮前路、处理琐事的附属,而成了一道沉默的、带着压迫感的、来自过去的幽灵。
夜里十一点,李言淳终于合上电脑,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高强度的工作暂时压制了身体的不适和心头的烦躁,但疲惫感也如潮水般涌上。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夜幕下的城市。运河像一条黑色的缎带,缀满灯火。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酒店斜对面的街角,那里,一辆深灰色的阿斯顿马丁静静地停泊在路灯阴影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狗崽子。
李言淳在心中又骂了一句,但这次,那冰冷的愤怒底下,似乎掺杂了一丝异样。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微小却真实存在。
他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将窗外的一切,包括那辆可能存在的车和车里的人,彻底隔绝。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片绝对的寂静。
洗过澡,脸上的伤口沾水刺痛。
他对着浴室镜子看了看自己,伤痕让这张向来冷静自持的脸多了几分野性和……脆弱?他厌恶地移开视线。
躺在床上,关掉所有灯。黑暗涌来,感官变得敏锐。
身体很累,大脑却异常清醒。
连日发生的一切,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回放:酒吧门口的扭打,被背上车时颠簸的感觉,林云深腿上透过西装裤料传来的温热,消毒药水按在伤口上的刺痛,客厅里那个漂亮男孩幼稚的挑衅,自己那番刻薄的还击,还有……那两记结结实实的拳头,和林云深沉默承受时眼底深不见底的晦暗。
最后,是那句被捂回去的“恩断义绝”,和那句沙哑的“对不起”。
以及,此刻可能就在楼下某个角落,如同蛰伏兽类般的注视。
李言淳翻了个身,昂贵的埃及棉床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试图将思绪拉回明天的会议,拉回并购案的细节,拉回集团下一季度的战略布局。
但总有一道无形的丝线,将他的注意力轻轻扯向窗外,扯向那个沉默的追随者。
他为什么要跟?为了赎罪?为了那可笑的“机会”?还是仅仅因为……习惯了?习惯了将他纳入视线范围,习惯了掌控关于他的一切动向?
这个认知让李言淳心底那簇冰冷的火苗又窜高了一寸。
他李言淳,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也绝不再会是任何人的“习惯”。
既然想跟,那就看好了。
看看我是怎么在你眼皮底下,继续我的世界,我的步伐。
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冷静决心,李言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
而酒店楼下,街角阴影里的灰色跑车内,林云深同样没有睡。
他换了身不起眼的深色外套,靠在驾驶座上。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低,车窗留了一条缝隙,让夜风能吹散车内凝滞的空气,也让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外面的一切——尤其是那栋酒店顶层某个窗户的灯光何时熄灭。
他的脸颊和腹部依旧隐隐作痛,嘴角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
但这些生理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心底那片空旷冰冷的荒芜。
李言淳最后那句话,像最锋利的冰凌,反复穿刺着他。
“死在阿姆斯特丹……”
他知道,那是气话,是决绝的宣判。
但他更知道,李言淳说出口的话,很少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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