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在病房门口停顿了三秒。
她刚从指挥中心过来，身上还带着连夜部署三线计划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透过观察窗，她能看见辰博士已经醒了，正半靠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维生舱已经撤去，他换上了普通的病号服，胸口的晶体被衣物遮盖，只露出一角暗淡的银光。
他的表情……很奇怪。
不是往日的冷静疏离，也不是痛苦迷茫，而是一种近乎空白的、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掏空后的平静。那双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苏棠推门进去。
脚步声让辰博士缓缓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苏棠脸上，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试图微笑的失败动作。
“你醒了。”苏棠走到床边，声音平稳，“医疗报告说你大脑承受了超负荷信息冲击，但核心意识区域没有永久损伤。需要时间恢复。”
辰博士没有回应这句话。他继续看着苏棠，眼神慢慢聚焦，那虚无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重新凝聚。
“……我全都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很轻，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苏棠拉过椅子坐下：“关于记录者7号？还是关于第7席？”
“都是。”辰博士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终于有了情绪——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痛苦、悔恨与决绝的情绪，“我……曾经是第7席。”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但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解释。”
“不是现在这个第7席。”辰博士的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是……上一个轮回。或者说，上一个被‘观察者议会’观测和审判的‘人类文明纪元’。”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仿佛在透过这双手，看向某个遥远时空中的另一个自己。
“那是一个和你们很像的文明。同样诞生于太阳系第三行星，同样在灾难中挣扎求生，同样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和‘适应性’。他们甚至……走得更远。在末日废土上重建了城市，统一了语言和文字，开始向邻近星系殖民。”
辰博士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但他们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在一次深空探索中，接触到了一件铸星议会的遗物。那件遗物……蕴含着某种高阶‘混沌规则’的碎片。他们试图研究它，理解它，甚至……利用它。”
“议会分裂了。一部分议员认为，这个文明已经展现出了足够的‘秩序倾向’，应该给予引导，帮助他们安全地研究遗物。另一部分议员——以我为首——则认为，任何主动接触混沌规则的行为，都是不可容忍的‘污染’和‘堕落’。我们必须‘净化’，在他们造成更大的灾难之前。”
他抬起头，看向苏棠，眼神里充满了血丝。
“我赢了辩论。拿到了执行净化的授权。”
“我亲自带领‘审判者’小队——也就是现在的‘净化者’前身——降临那个世界。我们启动了一个覆盖整个星系的‘区域性抹除协议’。”
“我站在轨道上，看着那个文明最后的城市在规则层面被一寸寸瓦解，看着那些曾创造出宏伟艺术、深邃哲学、灿烂科技的生命……在无声无息中化为最基本的粒子流，连一点意识残渣都没有留下。”
“我看着一个文明的最后之火，在我手中熄灭。”
辰博士的声音开始颤抖。
“然后……我听见了歌声。”
苏棠瞳孔微微一缩。
“在抹除协议执行的最后几毫秒，那个文明最后的幸存者们——大约几百个孩子和年轻人——聚集在他们最后的庇护所里。他们没有哭喊，没有诅咒，只是……手拉着手，唱起了一首歌。”
“一首很简单的歌。旋律来自他们古老的神话，歌词是希望与重生的祈祷。他们用那种语言，唱给彼此听，唱给即将消失的世界听，也唱给……站在星空之上、执掌他们生死的‘神’听。”
辰博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滑过苍白的脸颊。
“那一刻，我胸口的‘审判者核心’——也就是这颗晶体的前身——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波动。我‘感觉’到了。不是通过数据，不是通过规则分析，而是真正地……‘感觉’到了。”
“我感觉到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悲伤，他们的不甘，但更多的……是那种即使在最深的绝望中，依然选择歌唱、选择相信‘未来会更好’的……荒谬又可敬的‘希望’。”
“然后，协议执行完毕。歌声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但我‘感觉’到的东西……没有消失。”
他捂住胸口，手指深深掐进病号服的布料。
“它卡在我的核心深处，像一个无法消化的异物，一个永远在隐隐作痛的‘伤疤’。我试图用逻辑否定它——那些情感只是低维生命在死亡前的神经信号紊乱，那些‘希望’只是进化赋予生物的生存本能幻觉。但我骗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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