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混凝土的丛林在后视镜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墨绿。
陈默没有回头,似乎想把县城的一切连同那些送行者的目光,一并甩在身后。
车载导航的信号在一个小时前就已彻底中断,屏幕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箭头,在空白的背景上茫然漂浮。
他关掉导航,切换到离线地图模式,屏幕上立刻浮现出他昨夜悄悄保存的那份文档——“民间援助点建议方案”。
文档里,密密麻麻的红点标记着大山深处那些被现代文明遗忘的村落,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条需要被重新连接的生命线。
沿着山势与溪流的指引,挖机在崎岖的林间土路上颠簸前行。
第二天清晨,前方的景象让陈默的心沉了下去。
一道宽约三十米的断崖深谷横亘在前,谷底水流湍急,浑浊的浪涛裹挟着泥沙,狠狠拍打着嶙峋的乱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唯一一座通往对岸的桥梁早已被山洪撕裂,只剩下两根锈迹斑斑的工字钢梁,像两根脆弱的肋骨,无力地悬在深谷之上,随着山风微微颤动。
退回去,意味着绕行数百公里,耗费数周时间。
陈默推开车门,寒冷的晨风灌入驾驶室,让他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
他取出水准仪,架在引擎盖上,镜片后的双眼冷静得像手术台上的刀。
二十七米三。
他默念出这个数字,目光扫过谷底,任何涉水渡过的可能性都被湍急的水流和密布的暗礁彻底否定。
他回到车上,盘点着自己所有的“家当”。
三段加宽的备用履带板,是为沼泽地准备的;半卷直径三公分的钢缆,最大承重八吨;还有一根从报废车厢上拆下来的H型钢梁,那是他为应付塌方路段特意留下的。
材料捉襟见肘,但一个大胆的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型——搭建一座单侧悬臂式钢木栈道。
以残存的桥墩和钢梁为支点,利用挖机巨大的机械臂充当临时吊车,将H型钢梁作为主承力结构,再用履带板铺设路面。
这无异于在悬崖上走钢丝。
每一步计算都必须精确到毫米,每一次吊装都不能有丝毫偏差。
作业第一天,他将挖机稳稳地停在崖边,长长的机械臂探出,像一只谨慎的巨兽,用吊钩试探着残桥钢梁的承重。
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站在坚硬的踏板上,右腿膝盖深处的旧伤开始发出抗议,针扎般的刺痛顺着神经一路蔓延。
他面不改色,从驾驶座旁边的铁皮药盒里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就着冰冷的矿泉水直接吞了下去。
几分钟后,痛感稍缓,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水准仪的十字线上,校准着第一根斜向支撑杆的角度。
时间在引擎的轰鸣和金属的碰撞声中流逝。
第三日正午,当主体框架的最后一根H型钢梁被机械臂缓缓吊起,准备嵌入对岸桥墩预留的槽位时,右腿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那是一种远超前两日的、仿佛要将骨头碾碎的剧痛。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晃,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死死抓住操纵杆,试图稳住正在空中轻微摇晃的数吨重钢梁。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轰鸣作响,一个被他深埋在记忆底层的声音,如鬼魅般穿透了引擎的噪音,清晰地在他耳畔响起。
“陈工……救我……”
那是他的徒弟,小李。
事故那天,年轻的脸庞被压在扭曲的钢筋混凝土下,满是血污与绝望,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师傅……”
幻觉与现实重叠,陈默猛地一甩头,狠狠咬破舌尖,铁锈味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
然而,就在这失神的刹那,他握着操纵杆的手一松,那根沉重的H型钢梁失去了控制,带着呼啸的风声向谷底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被无数次演练过的肌肉记忆接管了身体。
他的左手闪电般拍向驾驶台侧面的红色紧急制动阀,右手同时猛地扳下了液压锁死开关。
刺耳的摩擦声中,下坠的钢梁在距离预定槽位不到半米的地方猛然顿住,巨大的惯性让整个挖机都向前一倾,履带边缘碾碎了崖边的石块,碎石簌簌落入深谷。
钢梁在空中剧烈摇晃了几下,最终万幸地、歪歪斜斜地卡进了槽位里。
陈默瘫坐在驾驶座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曾能稳稳操控数十吨机械、精度堪比微雕大师的手,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盯着自己的手,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怪物,第一次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问:“我到底在干什么?逃得再远……就能抹掉那天吗?”
夜幕降临,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驾驶室的顶棚,仿佛要将这片山林彻底淹没。
高烧随之袭来,陈默蜷缩在冰冷的驾驶舱内,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军大衣,牙齿却依旧在打战。
冷与热在他体内交战,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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