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那座苏式小楼，周励云的变化最为明显。
军区供应处偶尔会有从天津、秦皇岛等地运来的海产，虽不似海边那般丰沛新鲜，但也足够解馋。
周励云成了那里的常客，耐心地向老师傅请教如何挑选和处理这些对她而言仍有些陌生的食材。
正是在这采购和闲聊中，她结识了几位同样来自南方、对烹饪海鲜颇有心得的首长家属。
其中一位来自广东的冯夫人，丈夫是海军系统的某位领导，性情爽利热情，一手粤式海鲜料理做得极为地道。
冯夫人见周励云虚心好学，又是真心想给家人换口味，便常常邀她去家里小坐，或是直接在供应处现场教学。
“周大姐，你看这虾，眼睛亮晶晶、身子弯弯的，就是新鲜的啦！”冯夫人操着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手指利落地捏起一只蹦跳的基围虾，“白灼最鲜甜，水滚了下姜葱，虾落去，变红色、身子弯成个圈就捞起来，蘸一点点生抽蚝油和蒜蓉，啧啧，鲜掉眉毛哦！”
周励云认真地听着，拿着小本子记下要点。
她试着回家做，第一次火候过了点，虾肉有些老，陈广生却破天荒地多夹了几筷子，评价了句“不错”。这给了周励云莫大的鼓励。
她又跟着冯夫人学蒸鱼要水滚下锅、计时精准，学炒蛤蜊要猛火快攻、让每一颗都均匀开口，学用简单的冬瓜和姜丝滚一锅清淡鲜美的海蛎子汤。
陈家的餐桌上，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带着海洋气息的菜色。虽然比不上北戴河现捞现吃的极致鲜美，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陈广生工作忙碌，但回家吃饭的次数似乎略有增多。
陈铮依旧是沉默地吃饭，但添饭的速度偶尔会加快。
谢知衡则会对某些特别合口味的菜多动几下筷子，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周励云能从她细微的动作里感受到喜爱。
夏天是万物疯长的季节。或许是营养跟上了，或许只是到了时候，陈铮和谢知衡都像抽条的柳枝般开始长高。
陈铮的变化尤为显着。
十四岁的少年，身形拔高得飞快，旧军装改的裤子明显短了一截，露出了伶仃的脚踝。肩膀也逐渐开阔，虽然依旧清瘦，但覆着一层薄而韧的肌肉，是长期劳动和锻炼留下的痕迹。脸上的稚气进一步褪去，轮廓越发清晰冷峻。
谢知衡也长高了些，但依旧比同龄孩子显得瘦小。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婴儿肥，褪去了最初的蜡黄，皮肤透着健康的瓷白。那双过于黑亮的眼睛，嵌在渐渐长开的小脸上，显得更大，也更深邃，常常因为放空思绪而显得朦朦胧胧，但一旦聚焦，那锐利冷静的光芒总能让人心头一凛。
随着身体的变化，陈铮对谢知衡的照顾，也越来越多。以前多是远远看着，或者言语上的简短关心。现在，他会很自然地在她走过门槛时虚扶一下她的后背；会在并肩走路时，下意识地让她走在自己靠里的那一侧，用手臂微微隔开可能的人流。
谢知衡对此没有任何抗拒。
她似乎默认了这种靠近。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陈铮是这个世界第一个看透她并非真傻、且给予她毫无保留的庇护的人，这种靠近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又或许，她根本懒得去思考和分析这种细微的变化，只是被动地接受着。
陈家的大书房里订了几份内部发行的科技报纸和简报，如《科学通报》、《参考消息》的某些副刊，上面会有一些国内外最新的科技动态，虽然内容相对简略，但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已是极为难得的窗口。
陈广生自己忙于军务，看得并不仔细，多是浏览标题。谢知衡却对这些报纸产生了浓厚兴趣。她常常趁陈广生不在时，溜进书房，拿起那些报纸一看就是半天。
有一次，陈广生提前回家，正好撞见谢知衡踮着脚，费力地想拿书架上层最新的一期《科学通报》。
他走过去，轻松地帮她拿了下来。
“看得懂？”
陈广生随口一问，并没指望得到什么惊人答案。他对这个养女的认知，依旧停留在“极度聪明但可能某方面异于常人”的模糊印象里。
谢知衡接过报纸，翻到某一版，指着上面一篇关于苏联成功发射第二颗人造地球卫星“斯普特尼克2号”的简讯，说：“轨道参数比第一颗有调整，带了生物实验舱。可惜热控制系统似乎有缺陷。”
陈广生正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住了。他惊讶地回头，看着那个还不及他腰高的小女孩。
这篇报道他刚才也扫了一眼，只知道苏联又发射了卫星，具体细节根本没细看，更别提分析什么热控制系统了。
“你怎么知道？”他皱起眉，怀疑她是不是在哪里听别人说的。
“推算的。”谢知衡指了指旁边一幅模糊的卫星示意图和寥寥几句描述，“根据它的太阳能板展面积、公布的重量、以及轨道高度，结合可能的材料……热平衡是个难题。而且它携带了生命体，对温控要求更高。”
陈广生彻底愣住了。
他带兵打仗多年，对技术细节并不精通，但基本的逻辑判断力是顶尖的。谢知衡这番话，条理清晰，涉及到的概念绝非一个九岁孩子能信口胡诌的。
他再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个总是不声不响的养女。
此后，偶尔在书房遇见，陈广生会刻意地问一两个关于报纸上科技新闻的问题。谢知衡的回答总是言简意赅，直击要害，有时甚至会指出报道中语焉不详或可能存在谬误的地方。陈广生大多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他能感受到这小女孩脑子里装的东西，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这种短暂的、介于父女与陌生人之间的奇特讨论，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无声的默契。
陈广生不会对外人说，谢知衡更不会提。
周励云偶然撞见过一次，只见丈夫拧着眉看着科技报，小女儿在一旁安静地指着某处说着什么，丈夫竟听得一脸严肃。
她只觉得画面有些好笑，又有点奇异的和谐，并未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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