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陵背着苏绾踏入地脉断裂处时,雨势正急。
岩壁上的棋谱划痕被雨水冲刷出幽蓝微光,每一道都像活过来的蛇信子,在他视网膜上烙下坐标——这是历代摸金客用命刻下的“死亡地图”。
“黑子落了……第三十七颗。”
稚嫩童音裹着山风撞进耳中。
陈九陵脚步顿住,脖颈后寒毛根根竖起。
他顺着声音望去,石阶转角处蹲着个盲童,灰扑扑的布衫沾着泥污,双手捧着一堆碎骨,正一根接一根往地上摆。
那些骨头泛着青黑,有的带着刀痕,有的嵌着锈钉,拼出的形状竟与夜空中星图分毫不差。
“谁在说话?”他把苏绾往背上拢了拢,断矛残柄横在胸前。
盲童头也不抬,指节蹭过一块额骨:“是棋魇童,专数棋局里的死人。”他眼窝凹陷,本该是眼珠的地方翻涌着两团星砂,“你要去的地方,死了七百三十九个‘你’。”
陈九陵瞳孔微缩。
武意通玄在指尖发烫,他鬼使神差蹲下身,指尖轻触盲童掌心的碎骨。
记忆洪流劈头砸下——玄甲裹血的将军单膝跪地,断矛深深扎进岩缝,身后站着年轻版的老瘸子,眼眶通红:“承煜!你不该信那玉珏能镇国运,这局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将军抬头,面容与陈九陵有七分相似,嘴角扯出染血的笑:“总要有人把棋下完……”话音未落,他心口绽开血花,一支雕龙羽箭贯穿胸膛。
“咳!”陈九陵猛咳一声,指缝渗出血珠。
盲童终于抬头,星砂漩涡转得更急:“看够了?历代破局者都想当执棋人,最后全成了棋渣。”他捏起一块腿骨抛向空中,“知道这些骨头怎么来的么?他们以为破了阵就能救家国,结果刚摸到棺椁,守墓人契就啃进骨头里——新血养旧恶,活人变活棺。”
陈九陵喉结滚动。
他想起前山观星瞽的警告,想起老瘸子脚镣上的血渍,终于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个吃人的漩涡。
雨丝顺着断矛往下淌,在他手背上汇成血线:“你到底是谁?”
“看星的,数骨的,说真话的。”盲童重新低头摆骨,“快走,幻域要来了。”
话音未落,地脉深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陈九陵猛地抬头——千军万马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看见大楚玄甲军在火海里冲锋,看见自己(或者说萧承煜)站在帅旗之下,看见敌军的云梯撞塌城墙,看见百姓的哭嚎被马蹄碾碎……
“苏绾!”他下意识去摸背上的人,却触到一只冰凉的手。
苏绾昏迷中指尖微动,竟扯下头上的银簪,在泥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纹路——是八极枢机图!
古墓派秘传的破妄机关术,能通过地脉走势瓦解幻象!
陈九陵瞳孔骤亮。
他想起苏绾曾趴在他耳边说“下次探墓我教你认机关”,想起她总把机关匣藏在他行李里,此刻那些被她捉弄的片段突然串成线——这姑娘早把破妄之术刻进了骨血。
他握紧断矛,顺着枢机图的指引扎进岩缝。
“咔——”地底传来青铜摩擦的锐响,一根半埋的青铜龙骨被撬起三寸。
幻象猛地扭曲,喊杀声戛然而止,只剩雨打岩壁的脆响。
“苏绾?”陈九陵反手轻拍她脸颊。
少女睫毛颤了颤,勉强睁开眼,嘴角沾着血渍却笑得狡黠:“我说过……我会帮你记住机关的。”话音未落又昏过去,银簪从指缝滑落,在泥地上划出最后一道弧。
陈九陵喉头发紧。
他解下外衣裹住她,把断矛咬在嘴里,继续往地脉深处走。
阵心比想象中更逼仄。
倒悬的铜棺像颗巨型头颅,被九根锁链吊在头顶,棺身刻满大楚龙纹,内里躺着具穿玄衣的男尸——是萧承昀!
他眉心嵌着半枚玉珏,与陈九陵血墨里的朱砂字纹路吻合。
九具锁龙奴呈八卦分布,胸口插着染血的棋子,皮肤泛着青灰,分明是活人被抽干生气的模样。
陈九陵刚要靠近,身后传来幽幽叹息:“莫走回头路……”
他转身,看见殉局郎的残魂浮在半空,半张脸已经虚化:“他们都死在这一步——以为救出阵主就能破局,结果接过守墓人契时,意识就被吞进棋里。”残魂的手穿透陈九陵的肩膀,指向铜棺,“那玉珏是引子,你若碰他……”
“会被拖进魂契仪式,九棺合围,永世为奴。”陈九陵接口,声音冷得像刀。
他摸出怀中血墨,上面的“第十局·开局”正随着心跳发烫。
对照铜棺铭文,他终于看清真相——所谓“九宫国运局”根本没结束,萧承昀用肉身镇阵三百年,等的就是第十局执黑的人——他陈九陵。
武意通玄突然在指尖灼烧。
他鬼使神差触碰锁龙奴胸口的棋子,眼前闪过三幅画面:第一幅,他掰开萧承昀的手取出玉珏,对方睁眼露出感激;第二幅,萧承昀握住他手腕,血光顺着经脉窜入;第三幅,他站在九棺中央,意识被撕成碎片,成为新的守墓人。
“好局。”陈九陵低笑,指腹碾过棋子表面的血渍,“可惜我从来不按棋谱走。”他捏紧棋子,骨节发出脆响,“黑子落了又怎样?这盘棋,我偏要掀了棋盘。”
雨不知何时停了。
铜棺在头顶投下阴影,将陈九陵的脸分成明暗两半。
他望着萧承昀眉心的玉珏,又低头看了眼怀中沉睡的苏绾,指节缓缓扣住断矛。
“九陵……”苏绾在昏迷中呢喃,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陈九陵低头,替她擦掉嘴角的血。
地脉深处传来九棺共鸣的震颤,像某种古老的倒计时。
他站起身,断矛在掌心压出深痕,目光扫过倒悬的铜棺、锁龙奴、满地棋谱——最后落在自己染血的手背上。
“要锁龙是吧?”他舔了舔唇角的血,“先问问我这杆断矛答不答应。”
岩壁上的棋谱突然泛起红光,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暗处睁开。
陈九陵背着苏绾走向铜棺,阴影里,那枚被捏碎的棋子正渗出黑血,在地上画出个扭曲的“十”字。
而在更深处的黑暗中,九口玄棺同时发出闷响——第十局,真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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