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做噩梦的地方……”
我与吕擎对视了一下,这时才明白过来,刚才他一直望向窗户那儿,原来在看那片橡树掩映下的大院、自家那幢灰『色』的楼房……
“在那儿,我总梦见被什么追赶——它追我一夜,让我筋疲力尽……”
我马上想到了李咪对我说过的:庄周离开前的日子里总是做这样的梦,几乎不能安睡,每夜都发出吓人的尖叫。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那个大院我再也不敢回了……只要离开了,和打工的人、和流浪汉待在一起,那样的噩梦几乎再也没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细碎而急促,后来就不做声了。
我叹了一声。我小声问吕擎:“那些传说中老城区闹鬼的故事,你也听了很多吧?”
吕擎毫无忌讳地大声说:“什么啊,那里换了多少茬人了,每住进一户新人,房子都要经过里里外外的修整。这完全是『迷』信,无稽之谈……”
想不到庄周立刻变了脸『色』,十分严肃地纠正吕擎:“不,不是这样。我以前也这样想过,现在——我是指从那年九月以后,我再也不这么看了。我是说老城区的鬼魂真的有,它们一到了夜晚就出来游『荡』……你如果亲眼见过,就再也不会怀疑了……”
他像害冷一样看着吕擎和我。
“谁看到过?夜巡的民警?”吕擎反问。
庄周摇头:“不,他们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影子……真正与鬼魂打过交道,甚至发生过身体接触的人,并不是他们……”
吕擎看看我,又看看庄周。他大概想弄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正常。没有问题,庄周口气沉着,思路清晰——他可能在讲黑九月的故事,从那个吓人的噩梦开始讲起……
“我在想,橡树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这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中国人,外国人,什么人都住过。这样一个地方发生什么怪事都不让人吃惊,那些缠着这里不愿走开的鬼魂会想出各种方法折磨人——特别是没有阅历的年轻人。它们会让一个个中上魔怔,发疯,干一些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鬼魂一旦缠上了你,你就跑不掉了,你的行动就得受它的支配。最后一切都晚了——你即便明白过来也晚了,因为你已经陷进去了……”
庄周的声音越来越怪,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发现是焦干的。
吕擎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庄周,嘴巴张得老大,长时间没有合拢,这时喘息着问:“老天,你是说真的?你没有开玩笑吧?你真的相信老城区里有妖怪和鬼魂?这是你庄周的真情实感,就没有一丝丝冷幽默在里面?”
庄周生气了:“当然没有。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假话——我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心情。你应该明白,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刚刚回到城里的人,这个人自己就身受其害——他甚至直到现在,直到自己的家近在咫尺的时候,连父母、连老婆孩子都不敢回去看一眼!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之间应该彼此信任。请你现在相信我的话吧!”
吕擎一脸的肃穆。他的手哆嗦着去『摸』烟,『摸』了个空。桌上的烟早在一年前就被他的妻子拿开了。他咂着嘴,有些慌『乱』地瞥瞥我。
我这时清晰地看到了面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这个昔日的朋友庄周,一双眼睛是怎样执拗地看着对方。只一会儿,这双眼睛里就渗出了一层浅浅的泪花。
与此同时,我在想很早以前凹眼姑娘多次讲过的闹鬼的故事……我心里有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出现了——它太荒诞,所以说我也不愿相信,却一时又无法否定。这个答案就是:庄周为了躲开橡树路的妖怪和鬼魂,一口气逃离了这座城市,开始了四处流浪……
四
这是一个现代神话。我和吕擎,也包括我们的所有朋友,都不会相信这个童话。但眼前的事实是,这个橡树路上的昔日王子,真的是被老城区里的魔鬼和妖怪折磨得痛不欲生,最后竟弄到了落荒而逃。他当然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个智慧出众的人物,是这个城市所能产生的最卓越的青年。我和吕擎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怔怔地望向这个归来者,看着他的破衣烂衫。他这一身打扮不是出于某种表演的需要,而是经过了几年的挣扎、痛苦跋涉踉踉跄跄的结果。
“那年九月出的事情,从头到尾我都知道——我差不多是个亲历者——我是说,其中的主犯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彼此什么都了解,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瞒我……”
庄周开始了缓缓的叙说。我和吕擎都明白,他在说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我眼前马上闪现出的是那个雷雨将至的可怕下午,我所看到的那个细高身量的年轻人、他的一头稍长的乌发和黑亮的眼睛。当时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脸『色』——我大概一生都不会遇到比这张脸更苍白的人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由于他的恐惧,所谓的吓得面无血『色』;后来才看到他高仰的头颅,毫无惧怕的神情——这神情是那么深刻地印到了我的心中,使我一闭眼就能清晰地再现那一幕……当然,连日的折磨未眠也会使人的一张脸变成那样……整个事件过去了许久,关于他的一些信息渐渐多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的脸『色』一直如此,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孱弱,内里却是极端的执拗顽强。他的父亲是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人物,已经去世两年了;他和母亲仍然住在父亲留下的巨宅中。这是橡树路上最古老最豪华的住宅,一二百年前住过一位总督。主楼高大旷敞,再加上两幢配楼;花园里是茂密的树木,人待在这儿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大楼年久失修——本来男主人在的时候它就该彻底翻修了,那时主人忙于工作无心做这个,后来他去世了,有关部门也就顾不得料理这个院落了。偌大一个院子只有母子两人,尽管还有一个保姆、有偶尔来一次的工人,这里还是显得太荒凉太沉寂了。据说这个大院里不止一次发生一些怪事,比如半夜刷刷走动的脚步声,飘飘而过的女人身影,花园深处喝茶饮酒的喧哗声……苍白青年几次提到搬出这个院落,搬到一处四室两厅的新公寓去,都遭到了母亲的坚拒。因为一些不能说出的理由是,这里有她和丈夫生活的痕迹,有无数往昔的记忆;更重要的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一走,她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似乎只剩下了这处巨大的院落了。她再也不愿失去。那些负责首长日常生活的管理人员,几乎明着说出让他们母子搬出这里,借口是要从头修缮等等。这更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她每次都拒绝了。她决心一直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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