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念盯着手机屏幕上裂开的蛛网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细密的纹路。这条裂缝已经存在了三个星期，每当光线以某种角度照射，它就会把她的视线分割成碎片，就像她现在的生活。
“该换手机了。”她低声对自己说，然后打开购物APP，将最新款的那台加入了购物车。屏幕上的价格数字让她眼皮跳了一下，但很快，一股熟悉的暖流从胸口蔓延开，抚平了那瞬间的不安。
购物车早已满溢。那支被美妆博主称为“欲望之血”的口红；一件真丝连衣裙，模特穿着它时像一朵在月光下绽放的花；还有一款小巧的便携咖啡机，广告里说它能“为每一个清晨注入仪式感”。这些东西不仅仅是物品，它们是碎片，是她用来拼凑一个完整、光鲜、值得被爱的孟念的碎片。没有它们，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轮廓模糊的剪影，随时会消散在背景里。
晚餐时分，答案揭晓。
桌上的三盘素菜冒着稀薄的热气——清炒豆芽，麻婆豆腐，番茄炒蛋。没有肉，连蛋都少得可怜。孟念拿着筷子，在一盘豆芽里翻找着，仿佛能从中翻出几丝肉末。
“妈，咱们家是改信佛了，还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像开玩笑。
父亲闷头扒了一口饭。母亲放下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出沉闷的响声。
“念念，”母亲的语气是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我和你爸商量过了，从这个月开始，你的零花钱暂停。家里的开销也要紧缩。”
孟念感到一股凉意从脊椎爬上来：“为什么？”
“房贷。”父亲吐出两个字，像扔出一块石头，“还有你去年培训的那笔贷款。利率涨了。”
“所以？”孟念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所以，”母亲接过话，目光不与她对视，“我们要还贷。你要买东西，自己想办法。”
空气凝固了。那台新手机，那支口红，那件真丝裙子，在她脑海里尖叫起来。没有它们，那个裂缝靠什么来填补？灵魂深处的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你们当初不是说没问题吗？”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现在这样，算什么？”
“当初是当初！”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红丝，“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也大了，该懂点事了！”
“懂事？”孟念扯了扯嘴角，“懂事就是看着自己像个乞丐一样，连个破手机都不配换？”她推开碗，木质椅脚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转身回了房间，把门摔得震天响。
隔绝了父母可能投向门口的视线，却隔绝不了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的回响。她扑到床上，抓起枕头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挡住整个世界，以及世界里那个突然变得无比寒酸、配不上任何美好的自己。
愤怒和委屈是汹涌的浪潮，但疲惫是更强大的暗流。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泪水的咸涩中，沉入了睡眠的黑色海岸。
然后，梦来了。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她直接站在了一条街上。
这条街熟悉又陌生。两旁的建筑歪歪扭扭，像是用巨大的、色彩鲜艳的包装盒堆砌而成。LV的Monogram印花成了斑驳的墙纸，香奈儿的双C标志扭曲成铁艺栏杆，那些她购物车里的宝贝，被放大成怪诞的建筑构件，组成了这条望不到尽头的、寂静的消费主义峡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是无数种香水、化妆品和崭新皮革混合的味道。
她往前走，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低头一看，她踩碎的并非落叶，而是无数张被撕碎的钞票和信用卡碎片。它们像秋天的枯叶一样，铺满了整条街道。
一阵细碎、黏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猛地回头。
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购物袋——印着各大奢侈品Logo的纸袋、布袋——突然像拥有了生命，长出了类似昆虫节肢的细长手脚。它们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塑料提手部位裂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细小尖利的牙齿。
它们朝她围拢过来，速度越来越快。
孟念头皮发麻，转身就跑。高跟鞋陷在柔软的“钱叶”地里，让她踉踉跄跄。她拼命地想甩掉它们，可那些购物袋怪物穷追不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嘲讽。
她冲进旁边一栋由无数个鞋盒垒成的建筑，希望找到藏身之处。里面没有房间，只有迂回曲折的、散发着新鞋胶味的通道。她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不大的广场。
广场中央，站着她的父母。
他们背对着她，穿着平时在家穿的、洗得有些发旧的睡衣。他们抬着头，一动不动。
孟念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广场上空，没有天，只有一张巨大到无边无际的、半透明的银行账单，像苍穹一样笼罩着一切。账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蚂蚁般蠕动，最下方那个用加粗红色字体标出的“待还款总额”后面，是一长串令人晕眩的零。那个数字庞大得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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