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出身,只论本事”... ...
“让有实践经验的人传授所学”... ...
“经义要学,实用的学问也该传承”... ...
这些想法,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如此切中时弊。苏暖的话,仿佛为赵元珩模糊的构想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
他当时并未多言,只是深深看了苏暖一眼,将这番“奇谈怪论”记在了心里。
此刻,面对赵光仪的询问,苏暖那日的话语再次清晰回响。赵元珩将自己的深思熟虑与那日偶然得来的灵感融合,形成了一套向赵光仪奏对的完整方案。
但他并没有急着直接回应,只将棋局引向更深处。白子连出妙手,看似巩固边角,实则悄然呼应中腹,口中这才应道:“翰林学士院乃储才之所,若屋宇倾颓,确与体统不合。只是,臣以为,人才之兴,未必全系于屋舍是否华美。”
皇帝挑眉,来了兴趣,“哦?不系于屋舍,那该系于何处?”
赵元珩放下棋子,起身肃立,神情郑重,深揖一礼,“陛下,此次科举风波,虽已平息,却暴露出世家盘根错节,寒门晋升之路依旧狭窄。即便入了翰林,若无根基,难免步履维艰。儿臣近日思之,深感治国之本,在于得人。而欲得天下英才,仅靠三年一度的科举,或是一处翰林学士院,恐犹有不足。”
“臣斗胆,恳请陛下允准一事。”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说道:“臣想建一座书院。”
“书院?”皇帝目光微凝,手指停止了敲击棋子。
“是。一座不同于以往任何官学、私塾的书院。”赵元珩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此书院,不看出身,只问才学。无论士庶,只要通过考核,皆可入院求学。不仅教授儒家经义,儿臣还欲延请诸子百家之长者,甚至... ...”
他略顿,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甚至可请通晓兵法的退职将领,传授韬略阵图;招募民间技艺精湛的匠人,传授百工之术,如水利、算学、营造、医药等实用之学。”
他巧妙地将“水库”的比喻转化为“为国家蓄才”,将苏暖提到的具体技艺拓展为“百工之术”,并赋予了其符合当下的政治意义——为国储才,富国强兵。
亭内一时静默,唯有风吹海棠的细碎声响。皇帝久久凝视着赵元珩,这个儿子在科举案中展现出的胆识与公允,他已见识过,却没想到他还有这般宏大的构想。
这书院若成,无疑是在世家把控的传统教育体系之外,另开一条选才通道,更是将“实学”提升到与“经学”并重的位置,长远来看,其影响或许更在一次科举改革之上。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赵元珩抬头,目光灼灼,“这意味着世家再不能垄断圣贤书,寒门子弟不必再卖田卖女求一个考试资格,而会有更多的出路!”
良久,赵光仪缓缓开口,语气莫测,“想法... ...倒是大胆。只是,五经博士好请,这退下来的将领,民间匠人,岂是轻易能登大雅之堂的?朝中物议,你又当如何?
赵元珩心知皇帝已然心动,只是顾虑重重。他躬身道:“陛下明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今北有强邻,内需休养,国家正需通晓实务、能安邦定国之人。将领传授的是保家卫国之术,匠人传授的是富国强兵之技,何陋之有?至于朝中物议... ...”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臣愿一力承担。书院初创,可先小规模试行,若真有成效,再请陛下定夺推广。此举只为朝廷培植人才,绝无结党营私之心,天地可鉴。”
赵光仪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满园春色,半晌不语。他想起兄长太祖皇帝统一天下的艰辛,想起自己继位后力图稳固、开拓的种种努力,也想起世家大族时常带来的掣肘。
赵元珩这个提议,风险固然有,但若成功,或许真能为大晟打开一番新局面。
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此事关乎重大,容朕细思。你且先拟个详细的条陈上来,书院选址、规制、师资、生源、用度,都要斟酌妥当。”
赵元珩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深深一揖:“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筹划周全。”
赵光仪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棋枰前,拈起那枚犹豫许久的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竟是将先前看似孤军深入的那片黑棋彻底做活,局势顿时为之一变。
“棋,要一步一步下。”他淡淡道,“事,也要一件一件做。”
赵元珩看着棋盘上风云突变的局势,心领神会:“儿臣明白。谢父皇。”
海棠花影下,亭中的棋局继续,仿佛并没有受刚才的事影响。但一场可能影响大晟朝未来百年人才格局的变革,已在这春深时节的对话中,悄然埋下了种子。
数日后,文德殿内,檀香袅袅。
赵元珩将一份详尽的条陈和一卷精心绘制的草图,恭敬地呈递到御案之上。
赵光仪拿起条陈,逐页翻阅,看得异常仔细。条陈之上,从书院设立的宗旨、院规戒律,到博士、教习的遴选标准、束修定额,再到生徒的考核、升降之法,乃至书院日常用度、田产经营以图自给,皆条分缕析,考虑周详。
尤其关于延请退职将领与民间匠人授课的环节,赵元珩特意阐述了如何将其纳入“格物致知”的儒学框架,以缓和可能遇到的阻力,足见其用心良苦。
接着,赵光仪缓缓展开了那卷草图。画卷上,一座宏大的书院依山傍水而建,格局严整而富有生气。讲学堂、藏书楼、生员斋舍、射圃,甚至还有一片标注着“百工坊”的区域,一应俱全。
建筑风格质朴大气,不尚奢华,却于细节处见匠心。最引人注目的是,书院正门处的匾额位置,特意留白,未着一字,显然是在等着赵光仪的御笔亲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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