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龙江船厂的断桅在暮春的细雨中朽烂,程允执踩着湿滑的青苔走过第七座废弃船坞时,靴底踢起了一块嵌在淤泥里的贝壳。不是江河常见的淡水蚌,而是带着斑斓海纹的砗磲碎片——这来自南海深处的馈赠,如今半埋在永乐年间倾倒的造船废料中,像被遗忘的梦境碎片。
“郑和船队的最后一次补给记录,就停在这个船坞。”陈阿公的声音在雨帘中显得缥缈,老船匠佝偻着背脊,手指抚过坞墙上一道深深的缆绳磨痕,“正统六年,王振下令封存宝船,砍断了三十六根主桅的缆索。”他忽然剧烈咳嗽,指向坞底一滩暗红色的锈迹,“那铁水...是熔了船锚浇铸的佛钟,如今钟在鸡鸣寺,说是要给宫里祈福。”
伯颜帖木儿蹲身拾起砗磲碎片,蒙古贵族的目光越过长江浊浪,仿佛看见了从未谋面的大海:“草原上的老人说,成吉思汗的马鞭指到过西边的大海。可你们汉人的船队...”他转身看向程允执,“真的到过天边?”
回答他的是其其格摊开的《武备志》残卷。小丫头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下,正用特制的油纸拓印一块残碑——那是从宝船厂祭海坛挖出的永乐刻石,碑文记载着第三次下西洋的船队编制:“宝船六十三艘,官校旗军二万七千八百余员名...”雨水顺着碑文沟壑流淌,将“西洋”二字浸染得格外清晰。
真正的难题在三日后的朝会上爆发。当程允执奏请“重开西洋航路”时,礼部尚书周瑄当场离席跪谏:“永乐年间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靡士卒数万,所获不过奇珍异兽!今北疆初定,江南清丈方兴,陛下岂可效仿亡隋之炀帝?”
“隋炀帝开运河是为游幸,三宝太监下西洋是为扬威。”朱祁镇的声音从御座传来,出奇的平静,“可若朕说,重开航路是为寻三种东西——占城稻种、南洋药材、西域匠人,周卿觉得如何?”
满殿寂静中,程允执展开了连夜绘制的《海陆货殖通衢图》。绢帛上,从嘉峪关到满剌加的商路如血脉般延伸,而新标注的红线显示:从泉州至忽鲁谟斯的海路运货成本,竟只有陆路的十分之三。
“去年苏州织染局需要苏木染色,”文官的声音在奉天殿内回荡,“陆路从云南运来,百斤耗银五两;若走海路从暹罗输入,同等成色百斤仅需八钱。”他忽然转向周瑄,“听闻周大人的公子在扬州经营绸庄,应当算得清这笔账?”
退朝后,真正的较量在文渊阁展开。三箱尘封的郑和档案被抬进阁内时,扬起的灰尘让几位老翰林连连咳嗽。档案的状况令人心惊:虫蛀、水渍、霉变,更有整册被剪去关键页码的痕迹。其其格带领宗学子弟小心整理,在某个被老鼠咬破的册页夹层里,发现了一角泛黄的海图。
“这是...”程允执就着烛光细看,残图上蜿蜒的海岸线旁标注着古怪的文字,既非汉字也非阿拉伯文。
“是古泰米尔文。”伯颜帖木儿忽然开口,这个蒙古贵族抚摸着那些曲线文字,“我在朔方时,有个从榜葛剌归附的商人,他帐簿上用过这种文字。”
消息惊动了钦天监。当监正带着几位老博士赶来时,其中一位皓首老者看到残图的瞬间,突然老泪纵横——他是永乐年间随船阴阳官的后人,家中珍藏着半部祖传的《星槎胜览》注本。更令人震惊的是,老者从怀中取出一枚象牙腰牌,正面刻着“大明国信”,背面竟是失传的“过洋牵星图”片段。
“家祖临终前说,”老者颤抖的手指划过腰牌上的星宿标记,“真正的海图不在纸上,在...在航海人的骨头里。”
寻找“航海人”的行动在沿海展开。程允执原以为只能找到些老迈的舟师后裔,却没想到在泉州港遇到了更特殊的群体:一群肤色黝黑的“黑番”——他们是当年随船队来华的外邦水手后代,几代人守着破败的清真寺,仍然保留着祖先的航海记忆。
首领是个叫蒲阿里的老者,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却能说一口流利的闽南官话。“我们的祖父,”他摊开用羊皮缝制的粗糙海图,“从古里到忽鲁谟斯,记得每一处暗礁。可是...”老人突然哽咽,“可是我们的孩子,现在连独木舟都不会划了。”
伯颜帖木儿做出了惊人的决定:他请求皇帝允许,从归附的蒙古部落中选拔三百青年,随船队学习航海。“草原的鹰该看看大海,”他在奏疏中写道,“若有一天陆路断绝,我们的子孙还能从海路回家。”
重建船队的工程在盛夏全面展开。陈阿公被特聘为总监造,这个老船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打捞沉在船厂水域的旧宝船龙骨。当巨大的木架从淤泥中升起,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叹——那龙骨虽已腐朽,但独特的“福船”曲线依然清晰,更令人震撼的是,龙骨上密密麻麻的榫卯孔显示,这艘船曾经过至少七次大规模改造。
“看见了吗?”陈阿公抚摸着那些孔洞,“三宝太监不是一次性造好所有船,是一边走一边改!在满剌加加固过船底,在古里调整过帆索,在木骨都束...”他忽然跪在泥水里,“在木骨都束换过龙骨!我们的先人,是摸着石头过大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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