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文渊阁的霉味在暮春的潮气里愈发浓重,程允执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登上二层时,惊起了梁间栖宿的蝙蝠。那些黑色的小生灵扑棱棱飞过,翅膀扇起的尘埃在从残破窗棂透进的日光中飞舞,像极了这座藏书楼正在缓慢散逸的记忆。他俯身拾起地上一片泛黄的纸页,纸缘已被蠹虫蚀成蕾丝般的网状——那是《永乐大典》卷一万三千四百五十七的残片,上面用馆阁体工整抄录的《琉球国风土记》,如今只剩下“其俗尚巫”四个字还能辨认。
“正统十四年王振下令封库,”文渊阁掌库太监王瑾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阁里带着回音,“说是北疆战事吃紧,要省下修书的银子充作军饷。”老太监颤巍巍地推开一扇沉重的樟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可实际上...是有些大人怕书里记的东西,对自己不利。”
库房内的景象令人窒息。数千个楠木书函如阵亡将士的棺椁般层层堆叠,许多函套已经开裂,露出里面被水渍浸成地图状的册页。更触目惊心的是,有些书函明显被粗暴翻检过,函套上的题签被撕去,册页间留下沾满灰尘的手指印。
伯颜帖木儿用弯刀小心挑开一个书函,蒙古贵族从散落的册页中拈起一张泛黄的插图——那是永乐年间绘制的《西北疆域图》,图中详细标注着哈密卫到撒马尔罕的水源与驿站,但某些关键隘口的位置被人用朱砂涂抹掩盖。
“草原上的老人说,”伯颜帖木儿将残图对着日光细看,“最可怕的不是敌人烧了你的帐篷,是他们改了你的地图——让你的子孙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其其格带着宗学子弟在整理散落的目录。小丫头很快发现了一个规律:缺失的卷册多涉及三类内容:前元故实、边塞防务、海外诸国。更蹊跷的是,有些册页的缺失处留有整齐的裁切痕迹,显然是用刻刀精心割去的。
“程先生请看,”其其格举起两页残卷,“这一页记的是洪武年间沐英将军平定云南时,对当地土司的封赏名单。”她又举起另一页,“但这一页被撕掉了——根据前后文推断,应该记载的是某些土司后来叛乱被剿的经过。”
消息传到北京,朱祁镇在武英殿召集翰林院与国子监官员。当程允执呈上《文渊阁藏书损毁实录》时,满殿寂静。老翰林们面色惨白,他们中的许多人年轻时都曾参与过《永乐大典》的编纂或誊抄。
“朕记得,”皇帝的声音很轻,“永乐十九年,《大典》修成时,成祖皇帝在奉天殿设宴,赏赐编纂官每人一副金带。”他起身走到殿侧悬挂的《永乐大典》全帙示意图前,“现在,这金带还在某些人家里供着,可他们护住的典籍呢?”
真正的整理工程在五月启动。程允执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方案:不单修复现存典籍,更要补全散佚内容。为此,他组建了三支特殊的队伍——“故纸搜遗队”赴各地藏书家处访求残本;“耆老口述队”寻访参与编纂的老翰林及其后人;“番文译注队”则集中通晓各族文字者,翻译《大典》中收录的少数民族文献。
最艰难的访求发生在苏州。致仕的礼部侍郎徐有贞——正是当年弹劾程允执最激烈者之一,家中藏有《大典》医书类卷册的完整抄本。当访书队登门时,这位老臣端坐正堂,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些医书。
“想要这些书?”徐有贞抚着花白的胡须,“可以。但需答应老夫三件事:一、不得在补本中提及老夫姓名;二、不得收录张辅、于谦等人的战功;三、新设的‘图书馆’,不得让庶民随意进出。”
访书队领队是个年轻的翰林编修,闻言躬身道:“徐老,下官记得《大典》凡例第一条是‘收录百家,不废一言’。若按您的条件,这书...还配叫《永乐大典》吗?”
徐有贞猛然拍案:“黄口小儿!你知道编纂《大典》时,多少世家献出祖传秘本?现在倒要让贩夫走卒都来看?”
僵持中,其其格带着几个蒙童走进来。小丫头径直走到徐有贞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的《蒙汉药典》:“徐爷爷,这是朔方归附部落献出的祖传医方,我们用汉文译出来了。里面有个治肺痨的方子...”她翻到某一页,“用草原上的百里香加江南的枇杷叶——去年冬天,这个方子救活了宣府十七个得了肺痨的老兵。”
徐有贞怔怔看着那本粗糙的手抄本,又看看自己面前精美的馆阁体抄本,忽然老泪纵横。他颤巍巍起身,从书架上搬下整整十二函医书:“拿去吧...都拿去吧。只是...只是补修时,在医书类卷末添一句——‘苏州徐氏献本’。”
与此同时,“图书馆”的选址引发了另一场争论。工部提议设在皇城内的文渊阁旧址,礼部坚持要放在国子监旁,而程允执却看中了秦淮河畔的“天下文枢”牌坊附近——那里商贾云集,市井繁华。
“图书馆不是藏经阁,”文官在朝会上陈述,“是要让想读书的人,都能读到书。放在深宫高墙内,寻常百姓怎么进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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