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子监尊经阁的梨木书版在梅雨季的空气里微微膨胀,程允执指尖抚过版面上凸起的反刻字迹,能感觉到那些《洪武正韵》的笔画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不是岁月磨损,而是当年刻版时,匠人为了赶工期,将“东”“冬”两韵的相近字刻得过于密集,如今墨迹一润,便连成了一片模糊的黛色。
“这是永乐七年重刻版。”老刻工用麂皮擦拭着版面上的霉斑,“当年成祖皇帝下旨重修《正韵》,可修书的大人们多是江西、浙江籍,定音时免不了带乡音。”他指着版面上一个“入”字,“按规范当读‘日’声,可江南人总念成‘玉’声。这版刻得含糊,大概也是...故意留了个缝。”
话音刚落,阁外传来一阵奇异的喧哗。其其格带着十几个宗学子弟,正围着一个从朔方来的蒙古少年,少年磕磕巴巴地用汉话背诵《三字经》,可每句话的尾音都带着草原上特有的喉音颤动,把“人之初”念得像是马头琴最低的那根弦在响。
“停!”小丫头举起手,转身问围观的南方学子,“你们谁听懂了?”
学子们面面相觑。一个苏州籍的监生犹豫道:“似是...‘仁之粗’?”
蒙古少年急得直比划,从怀里掏出一本蒙汉对照的《急就篇》,指着“人”字旁的蒙文注音。可那注音用的是回鹘式蒙古文,南方的学子们看得一头雾水。最后还是伯颜帖木儿闻声赶来,用蒙语问了几句,才转头无奈道:“他说的是‘人之初’没错,可他们部落的蒙语里没有‘zh’这个音,只能发出近似的‘r’音。”
一场简单的蒙童背经,竟成了南北汉音差异、汉蒙语音障碍的双重演示。程允执站在阁前石阶上,看着这群少年比手画脚地艰难沟通,忽然想起上月收到的边报:朔方某屯田村落,因汉人里长将“每亩三斗”说成“母矮三抖”,蒙古归附民听成“没麦三斗”,险些引发抗租骚乱。
真正的提案在三日后的文华殿提出时,引发了比服饰改革更激烈的震荡。程允执没有直接要求“改官话”,而是奏请编纂一部《华夏正音》——这部书不仅要规范汉字的官话读音,还要收录蒙、藏、女真等主要少数民族语言的常用词对译,更要在书末附上各地方言与官话的对照简表。
礼部尚书周礼当场失态,老臣的笏板“啪”地掉在金砖上:“程允执!你...你这是要毁我华夏正音!《洪武正韵》乃太祖钦定,成祖重修,沿用百年!今日若另立新音,是要天下人忘本吗?!”
“周尚书息怒。”程允执从袖中取出一卷手抄的《各地方言异读辑录》,“下官请问:若一位广东知县用粤语宣读朝廷诏书,陕西百姓能听懂几成?若一位蒙古归附民告状,用蒙语称‘巴特尔’(英雄),汉官只听懂‘巴特’(牢固),误判了案情——这责任,是该怪百姓口音不正,还是该怪朝廷没有架桥?”
他翻开辑录,念出几组对比:同样一个“街”字,北京读“jie”,南京读“gai”,西安读“jiai”;同样一个“肉”字,官话读“rou”,山西某些地方读“ru”。更麻烦的是入声字——北方官话已大半消失的入声韵尾,在江南、岭南还完整保留着,同样一句“国破山河在”,南北念出来韵律全不相同。
“太祖当年定《正韵》,是为‘一统天下音’。”朱祁镇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很平静,“可太祖没料到的是,百年间百姓迁徙、边民归附、商路通达,天下早不是洪武年间的天下了。”皇帝起身,走到殿侧悬挂的《大明混一图》前,“如今图上每一寸疆土,都说不同的话。朝廷是要逼所有人改掉祖辈的口音,还是...该给所有人一架相通的梯子?”
伯颜帖木儿突然开口,这次他用了汉语,却带着明显的蒙古腔调:“在草原上,两个部落语言不通,要交易时怎么办?不是逼一个部落学另一个部落的话,是找个两边都懂几个词的人,让他站在中间,左手比划牛羊,右手比划盐茶。”他顿了顿,“现在,朝廷就是这个站在中间的人。”
编纂工作从一开始就陷入泥沼。第一个难题是:以哪里的话为“正音”基础?北京官话自然最权威,可南京作为留都,官话体系也完整;更有人提出,应以《洪武正韵》记载的中原古音为准。各地大儒为此争论不休,有老翰林连夜翻出宋代《广韵》,试图证明自己乡音才是最正统的“华夏遗音”。
第二个难题更棘手:少数民族语言的收录尺度。礼部坚决反对将蒙、藏等文字与汉字并列,认为“有损天朝体统”。可程允执让通译当场演示:同样一句“纳粮”,蒙古语有“阿勒巴”(贡赋)和“塔拉嘎”(税粮)两个词,前者带有臣服意味,后者才是平等的税赋概念。若汉官只懂前者,归附民便会感到屈辱。
“语言不只是声音,”通译在御前陈述,“是裹在声音里的心思。翻错了词,就伤到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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