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闾门内丝绸行会“云锦堂”的议事厅里,百年紫檀木长桌被桐油擦拭得能照见人影,可程允执指尖抚过桌面时,触到的不是木质的温润,而是一种粘腻的、类似凝固蜜蜡的质感——那是无数代行首们议事时滴落的茶渍、汗渍、甚至唾沫星子,在漫长岁月里渗进木纹,与桐油交融成的特殊包浆。他俯身细看,桌面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暗色斑痕,依稀能辨出是各种手势的轮廓:有紧握的拳印,有摊开的手掌,有愤怒拍击留下的龟裂纹。
“这张桌子,从洪武十八年摆在这儿。”老行首沈万金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手中转着两颗已经盘成紫黑色的核桃,“九任行首在这上面议过事,定过价,分过利。”他顿了顿,核桃在掌心发出细密的摩擦声,“行会的规矩,也像这桌上的浆——一代代添,一代代厚,厚到...新来的匠人,想看清木纹都难了。”
伯颜帖木儿正在查看墙上那幅《苏丝七十二道工序图》。蒙古贵族的手指悬在图上一处——那是“挑花结本”的环节,图上只画了个简略的轮廓,旁边小字注着“秘传”二字。“草原上织毡毯,最难的‘云纹套色’技法,”他转头看向沈万金,“是会的人越多越好,还是越少越好?”
沈行首核桃停转,缓缓道:“台吉有所不知。挑花结本一道,一个熟工要学十年。若人人都能学,这手艺就不值钱了。”他指了指堂下侍立的几个年轻匠人,“他们父祖都是行会老人,这才有机会摸到门槛。”
其其格带着工部匠作司的书吏在核对行会名册。小丫头很快发现了一个诡异的规律:云锦堂在册匠户三百七十八家,可近十年新入会的只有十七家,且全部是原有匠户的子弟或姻亲。更蹊跷的是,名册上标注“精熟挑花结本”者仅九人,年纪最轻的也已四十五岁。
“这道工序的匠人,是不是越来越少了?”她问。
堂下有个年轻织工欲言又止,被身旁老师傅拽了拽衣角。沈行首呷了口茶,慢悠悠道:“手艺精了,自然就少了。这就像酿酒,百斤米出一斤好酒,难道还要嫌酒少?”
真正的冲突在三日后爆发。闾门外“永昌号”织坊的东家带着一匹破绢闯进行会——绢上本该织出八朵缠枝莲,却只织出六朵,而且花纹扭曲如虫爬。这匹绢是供应南京织造局的贡品,验货不合格,永昌号要赔银五百两。
“我们请的挑花匠,是按行会价码请的!”东家将破绢摔在紫檀桌上,“可织出来就是这样!去理论,那匠人说‘就这手艺,爱要不要’!”
沈行首眼皮都没抬:“挑花匠张老四,在会三十年了,手艺是公认的。定是你家织工手艺不精,糟蹋了好花样。”
“可张老四今年接了七家的活!”东家从怀中掏出一叠契书,“他一天跑三家,每处只待一个时辰,这能叫‘精工’?”
程允执翻开那叠契书,发现了一个更触目惊心的问题:挑花匠的工价,十年涨了五倍,但契约里从不写明质量标准。更关键的是,行会规定,任何织坊不得私自聘请不在册的挑花匠——而整个苏州城,在册的挑花匠只有那九个人。
“这不是手艺的问题,”伯颜帖木儿忽然说,“是羊圈的问题。草原上若只有九个人会修马鞍,那这九个人就可以让所有牧人用破鞍子——因为牧人没得选。”
三日后苏州府衙议事,当程允执提出整顿手工业行会、打破技术垄断时,沈万金带着十七家行会行首齐齐跪在堂前。老行首捧出行会《祖师规约》,声泪俱下:“大人!百工技艺,皆有师承!若人人可学,则秘法不秘,精艺不精,长此以往,我苏州丝织必衰!”
“沈行首,”程允执展开永昌号那匹破绢,“按《规约》,挑花匠该‘潜心专一’。可张老四一日接三家活,这算‘专一’吗?”他顿了顿,“《规约》又云‘艺不轻传’,可十年间行会只添了三个挑花匠,照此速度,三十年后,苏州还有几人会挑花?”
工房师爷说出了更深层的困境:“行会垄断的不只是手艺,还有原料。生丝收购、染料采买、织机维修,都得经行会定价。小织户若敢私购,行会就断他的熟工、卡他的销路。这些年,已有十几家小织坊被逼关门了。”
“可没有行会也不行啊!”绸缎庄的掌柜出列,“若无行会定标准、验质量,市面上就会充斥劣货,毁的是整个苏州织造的招牌!”
伯颜帖木儿沉思片刻,说起草原上的办法:“我们部落做马鞍,最好的鞍匠会收三个徒弟。大徒弟学全活,将来接他的班;二徒弟专攻雕花,三徒弟专攻皮鞣。但他们出师前,都要当众做一副鞍子,由全部落的老人评——合格了,才能单独接活。”他看着堂中众人,“手艺可以传,但得让人看见是怎么传的;价格可以定,但得让买的人知道为什么值这个价。”
这个“公开授艺、众评出师”的思路成了破局关键。程允执提出的新规中,最核心的有三条:一是设立“匠籍晋升通道”,允许非行会匠人通过考核入会;二是推行“技术分级制”,将每道工序按难度分等,不同等级明码标价;三是建立“质量公验处”,买卖双方对质量有争议时,可请第三方匠师公开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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