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东安门内北侧那条叫作“东厂胡同”的窄巷,在冬日清晨的薄雾里沉淀着一股经年的、类似铁锈混着旧纸的沉闷气息。当程允执推开东厂档房那扇包着铜皮的门槛时,正看见两个厂役按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书办,将他怀中那叠文书粗暴地抖落在地。纸张散开,最上面一份是顺天府某粮铺的进货账本,墨迹还很新,但边缘已经被人用红笔勾画了十几处可疑的“暗记”。
“这份账,”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档头用靴尖踢了踢账本,“上月从通州码头运入的江南米是三百石,可顺天府税关的记录只有二百五十石。那五十石……”他蹲下身,盯着书办惨白的脸,“是飞进你东家粮仓的?”
书办嘴唇哆嗦着:“大人……大人明鉴,那五十石是……是陈米翻新,不是新米,所以税关那边……”
“所以你们就在账上做手脚,把陈米当新米卖?”档头站起身,拍了拍手,“带走。按《大明律》,奸商以陈充新,杖八十,罚银百两。至于你……”他瞥了眼书办,“知情不报,同罪。”
程允执没有立即出声。他的目光落在门槛内侧那片被无数双靴子磨得发亮的铜皮上——铜皮边缘已经翘起,露出下面朽黑的木头,翘起的铜皮薄如刀刃,在晨光里泛着危险的寒光。这是象征,也是警告:东厂的门槛,既保护着里面的人,也随时可能割伤跨入者的脚。
伯颜帖木儿站在档房的窗边,望着窗外那条狭窄的胡同。蒙古贵族手中把玩着一枚草原上用来标记猎物的骨签,签尖在窗棂上轻轻划着。“草原上猎狼,”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档房安静下来,“最好的猎犬要知道该追哪头狼、该在什么地方下口。如果猎犬疯了,见羊也咬,见马也扑……”他顿了顿,“猎人就会给它戴上嘴套,或者在它脖子上拴根绳子,绳子另一端握在自己手里。”
那个档头的脸色变了变,但看到程允执身上的绯袍和补子,终究没敢发作。他躬身行礼:“不知程阁老驾临,有失远迎……”
“本官不是来听你办案的。”程允执走到那张巨大的榆木公案前,案上堆着几十本“已结案”的卷宗,每本案卷封面都盖着“东厂速决”的朱印,“本官是来看,你们东厂这几个月,到底‘速决’了多少案子。”
其其格带着刑部、大理寺的几位主事,开始抽查那些卷宗。小丫头很快发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规律:在随机抽出的三十本案卷中,有二十七案的“罪证”只有东厂密探的“风闻奏报”,没有苦主诉状,没有物证书证,甚至连犯人的画押都是在深夜、单独提审时取得的。
“这份,”她翻开一册卷宗,“记载‘某绸缎商私通蒙古,贩卖禁铁’。可通篇只有‘据探子报’四字,后面列了几笔模糊的交易记录,没有具体时间地点,没有查获的实物,连所谓的‘禁铁’是什么规格、多少斤两都没写清楚。”
真正的震撼来自实地核查。程允执按卷宗记录,找到了那个“私通蒙古”的绸缎商。此人已被关押三个月,家中店铺被封。但当刑部主事重新审讯时,商人涕泪横流地拿出一本详细的账册:他所贩卖的根本不是铁器,而是草原上寺庙需要的铜制佛像配件,且每笔交易都在市舶司登记,缴纳了关税。
“东厂的人……他们说要查禁铁,草民说没有,他们就把账册上‘铜佛座’的‘铜’字,用指甲抠掉半边,变成了‘铁’字……”商人颤抖着指认被篡改的账页,“草民不服,他们就说要查我三代,看我祖上有没有犯过事……”
三日后文华殿议事,当程允执将东厂那三十份问题卷宗摊开在紫檀长案上时,掌印太监的第一反应是辩解:“程阁老,东厂侦缉百官、肃清奸恶,乃是太祖皇帝所定祖制。且厂卫行事,贵在机密迅速,若事事都要如刑部那般取证齐全,恐贻误时机。”
“贻误什么时机?”程允执冷冷道,“贻误屈打成招的时机,还是贻误敲诈勒索的时机?”他抽出一份卷宗,“这份案子,东厂三日内‘侦破’,涉事商人罚银五百两,其中三百两进了东厂的‘办案公费’。可刑部重查用了十天,证明此人完全无辜。这多出来的七天,抵不上一个百姓的清白?”
刑部尚书补充道:“且《大明律》明定:凡审讯,需有佐证官在场;凡定罪,需人证物证俱全。东厂以‘机密’为由,行私刑逼供之实,此风若长,则国法荡然。”
殿上一片寂静。几位曾受过东厂“关照”的官员,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他们既痛恨东厂的跋扈,又担心一旦东厂失势,那些被压制的政敌会反扑。
“草原上的猎犬,”伯颜帖木儿这时缓缓开口,“如果连续三次把家羊当成野狼咬了,猎人不会杀它,但会做三件事:一,把它拴在帐篷边,不让它随便跑出去;二,每次放它出去,脖子上挂个铃铛,让所有人都知道猎犬来了;三,如果它再咬错,就拔掉它最尖利的犬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大明涅盘:重生朱祁镇请大家收藏:(m.zjsw.org)大明涅盘:重生朱祁镇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