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宝钞提举司后堂那间封存历代钞版的库房,在岁末的阴寒里浮沉着桐油、朽木与陈年米浆混合的腐朽气息。当提举太监张敏用黄铜钥匙打开最内侧那口包着铁皮的杉木箱时,箱盖起处,竟滚出几十枚已经锈结成块的铜钱——那是永乐年间试铸的“当十钱”,钱文“永乐通宝”尚可辨认,但钱体布满翠绿的铜锈,边缘粘连如蜂窝,稍一用力便碎成齑粉。
“这是当年试铸的样钱。”张敏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带着颤意,他戴着手套,小心地拈起一枚相对完整的钱币,对着窗光细看,“成祖爷时想铸大钱,一枚当十文用。可铜料不足,掺了铅锡,铸出来质地松脆,百姓不收,只好封存。”他放下钱,指向库房深处那一排排樟木架,“不止铜钱,宝钞更是如此——从洪武到正统,印了多少版?可哪一版真正通行下来了?”
其其格在库房东侧的长案上,正摊开一卷长达三丈的《宝钞流通实录》。这是她从户部、宝钞司、乃至各地税关搜集来的碎片记录拼凑而成。小丫头用细笔在纸卷上标注出几个关键节点:洪武八年,初印“大明通行宝钞”,一贯折银一两;至洪武末年,钞值已跌至三折;永乐年间曾强行“倒钞”,以旧换新,但不出十年,新钞又跌;到正统初年,民间实际交易几乎只用银铜,宝钞只在完粮纳税时被官府强行搭收,且收时按面值,支时却按市价折算——往往是“收钞一千,支时只值二百”。
“这不是钱,”程允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臣的手抚过案上那些已经脆化的旧钞样本,“是债。朝廷印一张纸,说它值一贯,百姓就得用一贯的货物来换这张纸。可朝廷收税时,却又不愿全收这纸,还要搭收银钱。久而久之,谁还信这纸?”
真正的危机在腊月二十三日“小年”这天爆发。顺天府衙门前,上百名小商贩聚集,举着成捆的宝钞哭诉:他们按官府要求,收取宝钞作为货款,可去钱庄兑换时,一贯钞只能换到八十文铜钱,而官府征收明年春季的“门摊税”时,却明令“宝钞按面值缴纳”。这意味着,他们收进来时贬值八成,缴出去时却要全额——一来一去,血本无归。
顺天府尹不敢决断,急报户部。王直亲自到场,面对激愤的人群,老尚书额上渗出冷汗。最终是伯颜帖木儿骑马赶到,蒙古贵族在马上听明白原委后,只说了一句:“草原上两个部落交易,如果甲部落的皮子,今天说一张换五只羊,明天说换三只,乙部落就不会再和他做买卖。因为信不过。”
这话传到文华殿时,朱祁镇正强撑病体听取程允执关于货币整顿的密奏。皇帝靠在软枕上,听完伯颜帖木儿的比喻,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说得对。不是宝钞不好,是朝廷自己先不信宝钞,却要百姓信。”
腊月二十六,一次秘密的“货币议”在文渊阁举行。与会者只有七人:程允执、户部尚书王直、宝钞提举张敏、工部铸币司主事、以及被特旨召入的伯颜帖木儿与其其格,最后一人竟是刚刚伤愈的太子朱见深——这是皇帝的意思,要太子亲历这次关乎国本的整顿。
程允执在阁中铺开三张图:第一张是《天下银铜矿脉分布》,工部近十年勘探的结果;第二张是《历年货币流通实录》,其其格整理的数据;第三张最特别,是一幅手绘的《域外货币制式图》,上面有阿拉伯的银币、波斯的金币、甚至葡萄牙新近流入的“十字钱”。
“诸位请看。”程允执的手指先点在第一张图上的云南、江西几处矿点,“我朝并非无银,云南每年可出银三十万两,江西铜矿更是富庶。然银以‘锭’计,五十两一锭,市井交易如何分割?铜钱倒是零散,但各地私铸成风,钱质低劣,轻重不一——湖广的钱薄如纸,北直隶的钱小如豆,商人交易,先要验钱、称重、折算,半日做不成一笔买卖。”
他又指向第三张图上的阿拉伯银币:“这些‘迪拉姆’,每枚重约三分,成色固定,上面压着哈里发的印记。商人们认印记,不认重量,因为信得过铸币者。”最后,他的手指停在第二张图上那条断崖式下跌的宝钞曲线,“所以,整顿货币,不是印新钞或铸新钱那么简单。是要重建‘信’——让百姓相信,朝廷给的钱,值它上面写的数。”
太子朱见深沉默良久,轻声问:“如何重建?”
程允执从袖中取出一枚特制的铜钱——那是他让工部秘密试铸的样品。钱比寻常铜钱略大,钱文“大明通宝”四字端庄厚重,边缘有一圈细密的防伪锯齿,钱背则压着铸造年份和工部监造的印记。更特别的是,钱体呈一种均匀的暗红色。
“这是‘九铜一锡’的配比。”程允执将钱递给太子,“铜七成五,锡一成,铅一成五,铸出来硬度适中,不易磨损,且颜色独特,难以仿制。”他又取出一枚略小的银币,“这是‘银毫’,重三分,抵铜钱百文。成色九成,含银量刻在币面,可随时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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