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深处那方紧邻御药房的隔间,汤药蒸腾的苦涩气息经夜不散,已将楠木屏风熏染出一种近乎焦糖的暗褐色。当怀恩第三次更换御榻旁铜鹤烛台上的长烛时,新烛融化的蜡泪恰好滴落在烛台底座那处早已积满的、形如钟乳的凝脂上——那是自入冬以来百余个长夜值守累积的痕迹,一层覆一层,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浑浊的琥珀色光泽,像凝固的时间。
朱祁镇躺在御榻上,身上盖着明黄缂丝衾被,衾面绣的十二章纹在摇曳的烛影里时隐时现。皇帝的脸比三天前又塌陷了几分,颧骨嶙峋地突起,眼窝深陷如两个幽暗的洞穴,但那双眼睛依然睁着——那是这具油尽灯枯的躯壳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光。他微微偏过头,枯瘦的手指在衾被上轻轻叩了两下,怀恩立即躬身凑近。
“什么时辰了?”
“回皇爷,寅时三刻。”
“人……都齐了?”
“齐了。太子殿下、程阁老、于尚书、张国公、伯颜将军,都在外间候着。按您的吩咐……”怀恩的声音哽了一下,“司礼监的印绶、尚宝司的玉玺、还有……那口紫檀木匣,都备好了。”
皇帝缓缓点头,喉间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让他们……进来吧。按……按次序。”
第一个进来的是太子朱见深。年轻的太子穿着杏黄色四团龙袍——这是监国以来第一次穿正式朝服,袍服显然赶制得匆忙,肩线处有一道细微的褶皱。他在御榻前三步处跪下,额头触地:“父皇。”
朱祁镇看着他跪伏的身影,看了很久。烛火噼啪炸响了一声。
“起来。”皇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缕游丝,“到……榻边来。”
朱见深起身,走近。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御榻旁的屏风上,那影子随着烛焰摇曳,像一个在风里瑟瑟发抖的、还未长成的君王。
“怕吗?”朱祁镇问。
朱见深咬了咬嘴唇:“怕。”
“怕……就对了。”皇帝竟微微扬了扬嘴角,“不怕的人……坐不稳这个位置。”他顿了顿,喘息许久,才继续,“记住……从今天起,你不是太子了。你是……皇帝。皇帝……不能怕。”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朱见深心里。年轻的储君眼圈红了,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
“扶朕……坐起来些。”朱祁镇说。
朱见深和怀恩一起,小心翼翼地将皇帝扶起,在背后垫上厚厚的锦缎软枕。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朱祁镇喘息了半晌,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叫……程允执。”
程允执进来时,老臣的步伐比前日又慢了些。他在御榻前欲跪,朱祁镇摆摆手:“不必了。站近些。”
程允执走近,烛光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英宗实录》……”皇帝问,“定稿了?”
“定稿了。”程允执的声音发颤,“按陛下吩咐……一字未改。”
“好。”朱祁镇点点头,目光转向榻边小几上那口紫檀木匣——正是装有铁尺、铜镜、《治国方略》的那口。“这匣子……你替朕看着。等新君……坐稳了,再给他。”
程允执深深一揖:“老臣……领旨。”
“于谦。”
于谦进来时,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绯袍,腰背挺得笔直。他在榻前单膝跪地——这是武臣见君的礼节:“陛下。”
“九边……”朱祁镇每说几个字就要喘息,“稳吗?”
“稳。”于谦的回答斩钉截铁,“各镇总兵,俱已上表效忠新君。军械粮草,皆足三月之用。”
“那就好。”皇帝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你……要替朕……镇住。镇五年……不,十年。等新君……羽翼丰了,你再……松手。”
于谦叩首:“臣,万死不辞。”
“不要你死。”朱祁镇的声音忽然严厉了些,“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于谦的肩膀微微颤抖,没有抬头。
“张懋。”
年轻的英国公进来时,明显带着紧张。他在榻前双膝跪地:“臣在。”
“你父亲……”皇帝看着他,“走前……对你说过什么?”
张懋愣了愣,随即答道:“父亲说……张家世受国恩,当以死报之。又说……陛下是百年难遇的明君,要臣……誓死效忠。”
朱祁镇笑了,笑得很淡:“你父亲……过誉了。朕……只是个……尽了力的凡人。”他顿了顿,“你袭爵不久,军中……那些老将,未必全服。遇事……多问于谦,多看……多听,少说。”
“臣遵旨。”
“伯颜帖木儿。”
蒙古贵族进来时,带进了一股不同于药味的、属于草原的清冽气息。他在榻前单膝跪地,右手按胸——这是草原勇士见首领的礼节,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行过了。
“北庭……”朱祁镇问,“还太平?”
“太平。”伯颜帖木儿抬起头,用生硬的汉语说,“各部落……今年冬天,没人饿死。茶马互市……开了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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