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内大街那家挂了三十年“官准施粥”木牌的粥厂,在腊月廿九的清晨弥漫着小米与新柴混杂的焦香。当驼背的老管事赵三揭开那口八尺口径的大铁锅锅盖时,蒸腾的热气瞬间吞没了半条街,也模糊了粥厂外墙上那张刚刚张贴的、墨迹尚新的告示——那是连夜从皇城送出的“遗诏”抄本,浆糊还没干透,在寒气里凝成晶莹的冰碴。
“都听好了——”赵三用豁了口的铜勺敲了敲锅沿,声音在冬日清冽的空气里传得很远,“今儿这粥,按老规矩,一人一勺,不许多领。可有一桩……”他顿了顿,指向墙上那张告示,“陛下昨夜驾崩了。遗诏里说——‘民间婚嫁祭祀,一切如常,不得为朕一人之死,误万民之生。’所以……”他又敲了敲锅,“领了粥,该干啥干啥去,别聚在这儿哭哭啼啼的,误了生计。”
排队领粥的人群安静了片刻。最前排是个裹着破棉袄的老农,手里捧着个豁了边的粗陶碗,碗沿还用麻绳绑着防止碎裂。他仰头看着那张告示,看了很久,忽然问:“赵管事,这上头写的……是真的?陛下真说……不让咱们为他守丧?”
“白纸黑字,司礼监的大印盖着呢。”赵三舀起一勺稠粥,倒进老农的碗里,“快走快走,别挡着后头的人。”
老农却没动。他捧着那碗滚烫的粥,碗沿烫得手指发红也不觉得,只是喃喃道:“可……可陛下这些年,给咱们减了赋,修了堤,办了银号让咱们少受钱庄的盘剥……他走了,咱们连哭一声……都不行?”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队伍里起了骚动。有人低声附和:“是啊,俺家那十亩地,前年闹蝗灾,要不是朝廷免了赋,还借了粮种,早就卖儿卖女了。”“还有廉政公署——俺堂兄被县衙的胥吏诬告,关了半年,就是廉政公署查清了案子,把人放出来的。”
赵三握着铜勺的手顿了顿。他想起三年前,这粥厂的账目被廉政公署查过——查了三天,最后只说了一句“账目清楚,继续施粥”,连顿便饭都没吃就走了。这在以前……那些来“巡查”的官差,哪个不是吃饱拿足才肯走?
“要哭……”老管事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回家哭去。别在这儿……耽误正事。”
可人群没有散。领了粥的,端着碗蹲在街边,一边吸溜着滚烫的粥,一边望着皇城的方向。没领到的,也伸长脖子看着那张告示。晨光渐渐亮了,照亮了告示上那些工整的楷书,也照亮了百姓脸上复杂的表情——有茫然,有不舍,有感激,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去了某种依靠的恐慌。
其其格骑着马从街口经过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小丫头勒住马缰,看着那些蹲在街边默默喝粥的百姓,看着他们碗里升腾的热气,看着他们望向皇城的、沉默的目光。她翻身下马,走到粥厂墙边,仔细看那张告示。
告示是连夜抄写的,字迹有些匆忙,但内容一字不差——正是她昨夜在乾清宫亲耳听到、程允执亲手记下的那份遗诏。当看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那行字时,她的眼眶又红了。
“姑娘。”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其其格转过头,看见那个捧着豁边陶碗的老农。老人大概六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这上头写的……”老农指着告示,“真是陛下说的话?”
“是真的。”其其格用力点头,“昨夜……我亲耳听见的。”
老农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忽然放下粥碗——碗底在冻土上磕出清脆的声响——转身走了。不是回家,是往街对面的杂货铺走去。
其其格不解地看着。只见老农在杂货铺里买了三支线香,一叠黄纸,又讨了个火折子。然后他回到粥厂墙边,就在告示下方,蹲下身,用冻得发僵的手,费力地点燃了香。香插在雪地里,青烟在晨风中袅袅升起。他又点燃黄纸,纸灰在风里打着旋,像黑色的蝴蝶。
“陛下……”老农跪在雪地里,对着皇城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您对俺们好……俺们记着。您不让哭……俺就不哭。可这三炷香……您得收着。”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粥厂前所有人都听见了。寂静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人放下粥碗,走向杂货铺,买香,买纸,回到墙边点燃。没人组织,没人吆喝,只是默默地做着同样的事。很快,粥厂墙下就插满了线香,像一片突然生长出来的、细密的白色丛林。纸灰在风中飞舞,落在积雪上,落在百姓肩上,落在那些还未收拾的粥碗里。
赵三握着铜勺,站在粥锅旁,看着这一切。这个当了三十年粥厂管事、见过无数灾民惨状的老吏,此刻嘴唇颤抖,最终放下铜勺,也走向杂货铺。
“赵管事……”铺主看着他,“您也要……”
“给我也来三支。”赵三的声音沙哑,“不……来九支。我给陛下……给我爹娘……也一起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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