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像道槛，重重磕在了祝棉的心坎上。葛秋云的手伸向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文件包，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国营红香楼敢卖一个月十个工分一碗，靠的是守规矩。她抽出一个厚厚的硬壳文件本，至于私营个体户？规章归制谁懂？
摊开的文件夹里满是压膜的表格，公章印痕沉重地压在纸上，像一块块巨石。
粮本关系、户籍关系、副食品许可、卫生检疫、特殊行业经营......还有福利津贴单！葛秋云的目光锐利如针脚，一字一句都扎在祝棉的心上，你要在这集体大院供给地界上谋这碗饭，缺票据？缺公章？指关节重重敲在那堆表格上，缺钱！都得补！
祝棉的心猛地往下坠。粮票差七斤像卡在肺里的倒刺，每一次呼吸都疼。丈夫牺牲后的补贴早就停了，那些公章牵连的关系网，爬回去至少要三个月，这期间她的执照就是一张废纸。
太近了，无处可退。炊烟钻出门缝挂在风里，那些等着吃这一口香的朴实脸庞望着她，可旧制度公章落墨就能判她刚刚燃起的人间烟火断熄。
她深吸一口气，掌心抵住围裙上那块洗不掉的油渍，那里曾是她深夜练习切菜时留下的刀疤。......是，规矩总要讲。她挺直腰背，声音平稳得出奇，咱排了号慢慢办。葛主任多指点，缺什么我不敢糊弄。
指点？葛秋云短促地哼了一声，合上文件夹的声音刺耳，工商得管你卫生、账务一条龙！税——是重头！
她眼神扫过鸦雀无声的门口，提高声音：开业第一桩，按章办事。她慢条斯理抽出一页文书，今天就填台账！每一笔营收明细先立据签字！少一分钱、缺一两票证——查到了按章罚清这店每份子本钱，立刻停业待查！
熬酱的香料罐都静得如冻上般沉重。角落里，张阿婆手里孙子吃剩的半个烧饼掉到了地上，无人俯身去捡。所有人的目光都胶在祝棉的手上——那只靠虎口有一星状小疤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扶在桌沿。
建账规矩，应该的。一句毫无异样的话，稳稳地从她唇内滑出。
葛秋云指关节在文件壳上重重一叩：很好。午间两点前填好，你亲自送过来！过期按隐瞒账目处理！
官样皮鞋在沾着煤渣的地上碾过，离去时鞋跟敲打的节奏利落得像在抽走所有刚刚燃起的灶底活力。钱穗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愧疚地看了祝棉一眼，匆匆跟了出去。
砂锅里翻滚的汤汁渐渐寂静下去。
祝棉默默解下油污的围裙，在温水盆里洗了两遍手，指腹被热水和皂角泡得微微发红。建国。她声音平静地叫住正把木板凳摔得山响的少年，陪娘去工商所。临时账目要补填。
建国猛地回身盯住她，眼睛里像是烧着两团火：你听那个坏女人的？前额细软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眉骨那道老疤痕上，她说那些东西怎么可能一日补齐！她那税条子就是存心要整垮你！
他猛地抓起墙角那截烧火棍，指节捏得惨白：我看她是找打！
灶膛余烬的暗影跳落在少年单薄却绷紧的脖子上。隔壁门卫刚探头，被少年眼底的幽光逼了回去。援朝被哥哥的怒气吓得扁嘴要哭，和平更是缩到了墙角，把小脸埋进膝盖里。
现在跟我来。祝棉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拉起儿子激烈起伏的肩膀，走向锅炉房角落那堆码放整齐的旧劈柴。
搬开它。她指着最里层，下头垒了几块耐火砖。砖下面，压着你昨天藏在那里的煤疙瘩。
建国的眼睛猛地抬起，震惊地看向她。他以为自己做得隐秘，没想到娘亲什么都看在眼里。
我早看见了。祝棉的手坚定有力，掌心那道星形小疤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不是教你怎么撒谎藏私——娘是让你记住，咱们得靠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去换回能救急的票和钱。这世道难，但咱们不能先弯了脊梁。
就在这时，屋角土灶丛里，隔着老旧的隔烟砖，突然隐隐传来葛秋云高扬又冷厉的说话声：
......钱我收了。事我记在心!以后日子长着，再给我站她们那边？好姐妹没得做！......这工农兵小饭食店？豆丁大小就别偷漏税款......
霎时间，一墙之隔的话语如冷锥刺来！建国猛地僵住，连角落里的和平都抬起了苍白的小脸。
这锅炉房陈旧的结构，竟像个天然的传声筒，将隔壁的密谈清晰地传了过来！
......明天上午！老地方带他去！......严查个体店铺新开......哪儿有那么多空！
葛秋云的声音混杂着细碎脚步声远去。
祝棉缓缓直起腰，心头巨震。她看向孩子们凛厉绷紧的小脸。援朝咧着嘴，盯着地上摔瘪的红薯，似懂非懂。和平低着头，指腹间的枯叶茎络在细微颤抖，几乎要被她揉碎。
援朝，祝棉的声音恢复了温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帮娘搬开最后那几块砖。她拉过建国和和平，语气不容置疑。
少年咬着牙，开始动手。砖块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声都敲在心上。当最后一块砖搬起，扫开积年的陈灰——
圆盘秤底下的角落里，赫然有一小片变了形的金箔！它极薄，黏着尘泥，牢牢贴在地面砖块一角，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反光。
祝棉蹲下身，小心地将它捻起。金箔沾满泥污，几乎陈旧得像块土。但当她用指腹轻轻擦去一点污渍，那上面几道奇特的、酷似蟹螯尖锐边缘的刻痕，清晰地显现出来。
祝棉的呼吸一滞，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这痕迹......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钱顺耳后的那道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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