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不论自己、还是盖亚文明，如今还没有真正触碰得到，但，对栖居在九十高龄身体里的自我意识而言，倘若不想随身体的衰亡而消散，就必须迈出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从十年前，一直到此时此刻，盖亚净土的几百万民众已迁入“混沌”，
如今正在虚拟世界里正常的生活着。
一切平稳运转，这，给了阿达民起码的信心，但这并不是说，自己需要让几百万民众先走一步，去替自己验证“意识迁移”的可靠性。
而是在一切部署完毕、毫无破绽之前，身为盖亚净土的管理员，决策，必须慎之又慎，务必要确定自己离职，而且是原则上永远的离职之后，盖亚净土、人类文明，仍然可以在既有道路上前进。
从一个人纵览全局，掌控绝对的暴力，到强人工智能提供平台，全民共治，这是迈进文明2.0时代的关键一步。
或者，说的更本质一点，在个体利益与总体利益完全契合的时代，
根本也不需要“治”，而只会有协作。
这一点，是身为管理员、阿达民的方然，主动放弃管理员之地位的初衷，他完全相信，倘若人类最终能追寻到永生，那么，
这必会是一条共生主义的，
光明大道。
“准备好了吗。”
“好了，管理员，您随时可以开始。”
身边的生化仿真人，Alice和Sara，声线一如既往的柔和、平稳，阿达民站起身，步履，则略有些踉跄，他的双腿有些麻木。
七点刚过，时间，算不算十分合适，方然并不想特意等待一个整点，毕竟不论怎样的计时系统，零时刻也完全是人类自己的规定，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不过，他还是先回卧室，坐在床边歇息片刻。
身体老朽，头脑仍然灵活，当意识与躯体的年龄彼此背离，感觉真的很奇怪。
这世上每一个人，在年华老去，逐渐感受到死亡气息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感觉到冰冷的气息，渐渐浸透身躯，感觉到生命的气息，渐渐消散，
直到身体发出讯号，无以为继，最终被黑暗逐渐吞噬，直到意识消散后的一片虚无……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一直以来，明确知道自己不会死，至少在可预见的将来，自己，与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都无须担心掉落车外，阿达民曾经以为，
他并无法体会到一个人面临死亡时，那种绝望而不甘的心情。
但是现在，哪怕即将进行“意识迁移”，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会死去，坐在卧室里体会着九十岁身体的迟缓笨拙，方然仍心生感伤。
他知道，过去的一千亿人，或者说这一千亿中相对幸运的同类，在接近车厢尽头的黑暗时，感觉都大致如此，时间仿佛不再流逝，知觉，渐渐麻木，身体仍在这世间，却仿佛一点点脱离了现实，
继而堕入永恒的虚无。
死亡，并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这一点，因意外、戕害而身死者，大抵无从体会，即便在生命消逝的短暂时刻，当事者的思维，或许在刹那间便想到了无数事，旁人也绝无法得知。
何况人类的思维，受硬件限制，并不可能在一瞬间遍历往昔，
这也只是某种安慰般的幻想。
这样说来，对旧时代的每一个人而言，能够从容死去，也仿佛是一种莫大的安详。
意识迁移在即，呆坐冥想，体会着这原本应该迫近的死亡气息，阿达民分明很珍惜这一切，他知道，在接入系统，迁移至“混沌”中枢后，不论接下来的漫长人生中会有怎样的经历，这种接近死亡的感觉，
都永远不会再有。
与无数文学作品的描述不一样，在这重大的时刻，方然并没有想太多，他休息片刻，再一次来到控制室，确认指令设置无误。
给“盘古”的指令，是在全民永生、迁入“混沌”中枢后，逐步解开现有盖亚净土的诸多限制，并按照预定规划，策动“第五次盖亚大战”，在一切尘埃落定、新世界建设基本完成后，启动“回归工程”。
全民迁入意识模拟器，然后重建世界，再让民众回归盖亚表面，
这是阿达民对未来的一揽子规划。
到那时，时间，大约会在西历1600年前后，人类文明将彻底进入2.0时代，在那之后的规划，彼时身为社会中普通一员、而非管理员的自己，
便无需一力承担。
确认过这一切，离开控制台，走出大门的阿达民停下脚步，回望几眼。
是在向过去告别吗，也许，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这一去并不是永恒的虚无，不论“盘古”、还是这世界，自己迟早还会再来。
只不过，那终究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Alice，Sara，我们走吧。”
未来的世界里，那时，自己可还会需要生化仿真人吗；
方然有一点不确定。
从掩蔽所，到专门为管理员准备的意识迁移设施，短短几层楼、外加一百多米长廊，方然的步履很从容。
甚至于，在自己走进设施，在两具仿真人的帮助下，脱衣、沐浴，进行手术前的各项准备时，他还不自觉的哼起了熟稔的旋律，试图缓解内心的紧张，毕竟，这可是他一直以来最接近死亡、承担风险最大的时刻。
从血肉之躯，到“混沌”中枢里的意识流动，迁移自然是有风险的。
理论上的绝对安全，并不存在，即便两千六百万民众尽数安全迁入其中，也不能说这一系统就百分之百可靠。
只不过，就和过去若干次的经历一样，当别无选择时，不论等在前面的是什么，
自己都必须坚定的迈出脚步。
身体，在若干年前，已经改造为微生物的禁区，地下世界的“意识迁移设施”与掩蔽所的情况一样，完全没有微生物存在，术前消毒便是例行公事。
接下来，躺到淡蓝色的手术台上，身边围拢大批医疗设备，各种监测、管路系统逐一连接到老迈的躯体，麻醉气体注入前，摆动头颅，周围并见不到一个同类，方然在意识模糊前只觉得有点寂寞，
然后就堕入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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