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霄点点头。他其实不相信苏明真能付出一切，但能理解她的冲动。毕竟，那神秘无形、令他感到恐惧战栗、引诱着他前进、作为他此生意义的存在，就位于云层之上，位于他头顶上方约五十公里处。
“呀，天晴了！”
苏明高兴地喊道。叶凌霄抬头仰望，果然云开雾散，一片耀眼的阳光从乌云之间倾泻进来，裹着只有在巨大开阔空间才能产生的、戴着湿气和泥土芬芳的风。
呈现在云层后面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锥形空间。
文字很难描述那种巨大空间的纵深感——在地球，由于地表曲率的关系，人眼最远只能看到四十公里以外；太空中倒是可以俯瞰数百公里之下的地面，但缺乏参照物，地面的城市、云层都没有实感，好像遥远而不相干的背景贴画。
但这里不同。建筑，飞行器，天空之外的天空，云层之上的云，共同构成了这巨大锥形空间的纵深。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一只蚂蚁处在一个教堂的尖顶塔楼底部。塔楼门窗俱全，糅合了哥特式的庄严和巴洛克风格的繁复，在墙壁上还能看见凹凸起伏、轮廓分明的“壁画”，太阳柱和云雾遮掩其上，显得神圣而华美。
只不过，太阳和云层在“壁画”的前面。
那个太阳不是真的太阳，它呈柱形，从这看是一条细长的亮线，长达一百二十公里，从底到顶贯穿整个锥形空间；但云层是货真价实的云层。沿着锥形空间的内壁，云层一层层环绕铺展开来，积云、层云和卷云次第分明。远处，一块高耸的风暴云里跳跃着闪电的火花；近一些的地方，在一大片灰褐色的厚积云里，幡状的雨幕在向墙壁缓缓落下，给“壁画”投下一片片阴影。
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向雨幕落下的地方仔细看，穷尽目力才能勉强分辨出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壁画”，而是一座城市！“壁画”的每个像素点，都是城市里一栋建筑物的屋顶。圆锥内壁分布着14个百万人口规模的城市，还有森林、湖泊、河流、海洋，以及一些金属光泽的巨大管道、铁路和不明突起物。
由于云层的遮挡，圆锥空间腰部以上的地方都看不见，也就是说，眼前这一切也只不过是这个小世界的一半而已。
这就是“通天塔”，一座运行在太阳系边缘的、足有一百二十公里长的巨大空间站。“穹顶”无形的界面从空间站中间拦腰斩过，高悬于两人的头顶。那是叶凌霄跨越四百多年时空、为之冬眠、为之苏醒、为之付出一切的使命所在。
叶凌霄想起来了。这一天，刚好是他苏醒一周年的日子。
时至今日，叶凌霄仍然记得从冬眠苏醒的感觉。
如同开天辟地一般，在虚无的浑沌里，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天地初分，沉淀出黑暗的大海。海潮退去，礁石耸峙，知觉渐渐从黑暗之海中浮现。然后恢复的是意识。叶凌霄感到了自我的存在，但没有实体，像是在黑夜里吹过的一股无形的风；接着是肉体，某种微弱的颤抖从自我意识的中心发散开来，如同闪电劈开黑夜。闪电所到之处，身体与意识重连，就好像断线已久的设备重新连上网络一般，虽然还无法控制，但在连接上的一瞬，他立刻感觉到身体触电般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想起来了，这是寒冷的感觉。
接着，透过眼皮，他看见一片晃动的橘红色辉光，身体也感觉到与之相伴的一种很有穿透力的暖意。如同冬天过去，冰雪消融，雪水流淌汇成小溪，血液开始在四肢百骸之中流淌起来，视觉、听觉也渐渐恢复了。
号冬眠者，欢迎您来到通天塔。
叶凌霄听到了悦耳的话音，隔着眼皮，能感觉到外面晃过的灯光。
……现在是公元2354年2月1日，通天塔纪元(BT)300年，上午9点52分。您的健康状态良好，冬眠总时间为：320年又95天。按照《公元世纪冬眠者法案》第4条，将归入C类苏醒者，返回原籍，于中国国家青训所……
叶凌霄努力睁开眼睛。朦胧的灯光凝聚成具体的形状，很刺眼。那是天花板上的一排射灯，还有放在身体两侧的红外线灯，它们非常不体贴地直接对着眼睛照射。
……您将享有如下权限：0级进化者相关权利；通天塔一层东8区临时居住权；享受医疗与社会保障的权利；享受教育与训练的权利……您需要遵守《通天塔联合宪章》中的所有规定，包括……
叶凌霄望向四周，发现所躺着的地方不是原来的冬眠舱，而是另一艘大得多的飞船。飞船式样与冬眠前的并没有太大改变，看不到技术有巨大进步的样子，只是体积大了很多。舱里黑漆漆的，好像某种史前巨兽的腹腔。
在飞船一侧舱壁上有一排舷窗。在强烈好奇心的驱动下，叶凌霄拔掉了胳膊上的针管，飘到舷窗前。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通天塔”的全貌。
一个尖锐细长的圆锥体，耸立在闪着微光的尘埃环带中，仿佛是《圣经》里描写的巴比伦塔，而尘埃环带则是塔底所在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那尘埃环带其实是由无数飞船的残骸碎片组成的。它们在“通天塔”产生的微弱引力的束缚下形成了直径一百万公里的光环，以极慢的速度缓缓旋转着。
空间站居然能产生可观的引力。于此，叶凌霄第一次感受到“通天塔”的巨大。
飞船缓缓靠近那座巨塔，准备在靠近塔底的星港停泊。在太空里没有上下的概念，失重感也会抵消人类分清上下的本能，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那真的是一座向上无限伸展、竭力伸向天空的高塔。它是如此之高，仿佛天空的支柱。但那里没有天空，它塔尖指向的地方只是一无所有的黑暗。
穹顶。叶凌霄猛然惊觉。那片黑暗正是他此行的目标，天国的穹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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