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夫不语，看着裴衡，不知他到底是那个印象中的人，还是白日宣室殿那个冰冷刻薄的人。
此时，裴衡有些难为情，他放开了相夫，说道：“你的伤势？”
相夫摇头：“我的伤势无碍。”她看了裴衡，想起今日大殿上的样子，又说：“你来作什么？”
“我来看看陛下有没有为难你。”裴衡说着，又起身绕着殿内走了一圈：“他就把你关在这里？”
相夫刚才跟刘询闹过后，有点心烦意乱，她低着头，还是蹲在地上不说话。
“难道你真愿意被这宫墙关一辈子？”裴衡转头，轻摇头说：“这不是我认识的刘相夫。”
“要么被关在这里，要么就去乌孙，关在塞外，有何分别？”相夫低吟着，“人生不过匆匆数十年，我刘相夫的命数恐怕就如此而已。”
裴衡浅笑，叹了口气：“看来你被关久了，说话还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走到刚才进来的窗户，轻轻推开，宫墙外潺潺流动的水声，清脆的鸟叫声，连同带着泥土芳香的空气，一同随着窗外一阵风吹了进来。
“你就告诉我吧，你是真的想当那皇帝的妃子？”裴衡还是背着他，两手打开扶着窗棂，故作轻松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你来之前，我已经跟陛下说了，我不会的。”相夫说道，“他有些生气，但也不会勉强于我。说再给我三天考虑考虑。”
“三天？你这三天会经得住考验，会改变主意吗？他毕竟是皇帝，金银财富，美食美酒，荣华富贵都是享不尽的。”裴衡仍是没有回头，刚才声音中的紧张感似乎也放松了不少。
相夫走近他，向他的背上打了一拳：“你再说我真的生气了。”却发现自己已是用了好几成的力道，手砸在裴衡背上时，却像是棉花撞上了石头一样。
裴衡转过头，靠在窗边：“如果你决定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离开长安。”
相夫叹气道：“现如今，除了和亲，还有什么办法出去了。”
“对，就是和亲。”裴衡说道：“只要离开了长安城，一切都好办。”
相夫一阵疑惑，沉默不语。
“出了塞外，就是我裴衡的地方。”他摸着拳，声音里满是坚定：“那个时候，要带走你还不简单。和亲公主，天底下难道就找不到一个代替的？出了塞外，我就带你走。你想跟着我，我就带着你，我打仗你就随军陪着，休战时，就带你去登祁连山，去看月牙泉，去大漠骑马、看星空。”他看着相夫的眼神一点点露出欣喜，继续说道：
“你不想跟着我打仗，我也可以跟着你。我们就在塞外流浪。若你想回家了，我就送你去彭城郡。不过若我当了逃兵，自然也是回不了军队了，下半辈子你就得养着我了。”裴衡露出一丝无赖的笑意，看着相夫。
“我可养不起你这个大将军。而且，我跟着你干什么........”相夫鼓着腮帮子说。
“你跟着我.........”裴衡走开了几步，突然又绕回来，看着相夫：“你跟着我，当然是当我的小兄弟、小跟班啊，不然你想干嘛。”
相夫佯装生气，却憋不住笑意，脸转向另一边。
“你去哪，我就去哪。好不好？”裴衡拉着她的肩膀，认真地问道。
相夫也很是认真：“如果你愿意把将军之位让给我，你当我的跟班，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裴衡一愣，复又咬着唇点点头，然后说道：“嗯，也不是不可以。”
相夫开心地笑起来，裴衡见她终于开怀笑了，很是放心。他扶在相夫双肩的手，又颇有深意地拍了拍，继续说道：“还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相夫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说。
“你看着我的脸。”裴衡略微凑近了一点，说着：“那日成君娘娘说，我长得就像霍去病大将军的样子，并不是她随口一说，也不是我第一次听到。”
相夫眼波流转，两人四目相对，所有的时光在这一刻似乎交织在一起。
“我小时候，就听有些老人说起我长得像他。后来年岁渐长，越来越多的人这样说，尤其是打仗的时候，连匈奴老兵见到我都以为是当年的霍去病将军复活了。”
相夫大气不敢喘，想着今日在殿内见到了裴盖大将军，她也趁着无人注意时仔细打量过。裴盖眉稀脸方，又因为常年出征，皮肤是深红色；裴衡浓眉大眼，鼻梁挺直，下巴瘦削，即便多年打仗，皮肤也是颇为白皙，而且比裴盖高长了一个多头。她当时也只是觉得裴衡青出于蓝，或是长得更像母亲一般。
“你是........”相夫声音哽住，没有说下去。
“我不是他儿子，霍去病只有一个儿子，霍嬗，很早就夭折了。我长得像他，是因为他是我的亲叔父，我是.......”他觉得相夫的身体有些发软，又用力扶了一下她的肩膀，“我是霍光和他第一位妻子的儿子，原本我的名字应叫霍以衡。我亲生父亲霍光，与我母亲一直没有子嗣，就娶了一位妾室霍显。直到他们最小的女儿出世以后，父亲和母亲居然又有了我。霍显嫉妒，便用伎害了我的母亲。他们都以为我也因母亲遇害一同夭折了。可是父亲救下了我，把我送去了同乡好友裴盖将军家里，他们没有儿女，只留了名字中一个衡字，把我当成亲生儿子一直养到现在。”
“所以，成君姐姐是你的？”相夫压抑着自己很是激动的声音说道。
“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是现在世上唯一的血亲。”裴衡道，“我好几次看着你吃醋误解的样子，都想跟你说，但是又怕你知道了吓到，或是牵连了你。”
“我什么时候吃醋了？”相夫嗔道。
“好，你没有吃醋。”裴衡也有些激动，想到时间紧迫，语速也越来越快：“我父亲本就屡次犯上，去世后，霍家被灭门，其中原委我也在查。但我想应该不是我父亲的原因。”
“是因为你父亲那位妾室，后来的霍夫人，下毒害了许皇后和她的儿子。”相夫说道：“但是陛下仁慈，没有加害于成君姐姐。这些，是宫里一位老人跟我说的。”
“是了，是了。”裴衡眼里有些泪珠，也很是释然，“相夫，你要相信我，成君姐姐和她母亲不一样，她不会害我们。”他突然又笑了一下：“还有，我和我叔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就把我当你的大英雄吧。”
相夫看着裴衡，觉得时光忽然倒回，似乎自己正站在大漠上，风沙四起，眼前之人是拿着长刀，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的英武将军，少年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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