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侧头看她，“朕夜游御花园，听到有人在深夜唱戏，唱的是《孽海记》，循着踪迹过去，发现原来是长秋宫的虞美人。经年不见，她还是以前的样子，就是形体消瘦多了。”
春夜游园。
所有宫室都紧闭宫门，只有门前的绛纱灯笼在风中摇动。
宫室寂寂，比白日里的吵嚷要别有一番风味。
这座庞大的禁宫，即便对于皇帝来说也不是全然熟悉的。
好些景色和布置年年更换，岁岁年年都有新意。
他走到长秋宫附近。
不知不觉听到高墙之内传来婉转凄幽的戏腔，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末了，那拉长的戏腔一唱三叹，似有千百般哀怨，如游丝一般不可断绝，直唱到人的心腹中去。
这是《孽海记》中的《思凡》，小尼姑二八年华，青丝落尽，但却消减不了一颗红尘之心。
她思念凡尘情爱哩。
皇帝推门进了长秋宫。
即便是春日绵绵，这里还是阴森森的潮湿着。
廊下竟生满了滑腻的青苔，他一不注意，差点摔倒。
正对着的一座房子屋门大开，其中一盏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皇帝只看见一个纤弱如三春之柳的女子，正拖曳着长长的水袖，一圈一圈的绕着烛火唱歌。
“你是何人？”
他的脚步逼近廊下。
那女子转头，抬起一双水光滟滟的眼睛。
嘴里仍然是戏腔，又轻佻又郑重：“奴家虞美人……”
皇帝蓦的想了起来。
承平元年，宫里选了一个姓虞的秀女。
因她正好姓虞，又有着词牌虞美人和鲜花虞美人，太后就直接赐了她位份六品美人。
从此宫里人人称呼她虞美人。
至于她闺名是哪几个字，众人都忘了。
皇帝不由得推开平仲搀扶的手臂，踏入了那室内。
虞美人毫不惊怕。
她张着一双小鹿一般明净的眼睛，左看又看。
就连嗓音，都是甜俏又疏落，“您是皇上么？”
皇帝点头，“是朕。”
平仲十分警觉，生怕这个冷宫里的疯子突然暴起，伤到了皇上的千金之躯。
他大张着双臂，像一只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
皇帝看了好笑，伸手把他拨拉到一旁去。
虞美人嗤嗤的发笑，银铃一般，“哈哈哈，真好笑，万圣之尊还怕一个弱女子么？”
她竟毫无畏惧。
此时云影移动，清冷冷的月亮露了出来，溶溶月色下，皇帝看见了虞美人的相貌。
她的脸盘、身躯和五官都带着一种小巧玲珑的精致。
披着月光银纱，整张脸荧荧如玉，脸上那神情似嗔似喜。
她已经不怎么年轻了，又疏于保养，两颊之中已经有了深浅可见的法令纹。
而立之年配着二八娇女的嗓音和作态，竟一点都不违和。
看来这五年，甚至是这十年，岁月只在她容颜上留下了痕迹，却没有能从她心上碾过一寸。
毕竟是神志失常了的人。
皇帝毫不掩饰自己的叹息声。
虞美人突然神情一紧，好似一个紧张兮兮的幼兽。
她把长长的水袖往怀中一收，问道：“皇上为什么叹息，可是我的皇儿不听话了么？”
她的皇儿？
她哪还有什么皇儿？
皇帝只记得承平元年，她怀了一个“贵不可言”、引起周天星动的孩子，然后生下了一个血淋淋的死胎。
从那之后，她固执的认为自己孩子还活着，疯癫至今。
十年过来，这股信念深入她的骨髓了。
皇帝的神情里多了一丝惋惜。
他记不清虞美人是什么性情了，但只记得“虞美人”这三个字，唇齿留香。
虞美人神色更加紧张，她皱着眉峰，紧紧追问：“皇儿今年十岁了，皇上可有给他过个整生日？若是我在他身边，定会亲手帮他煮一碗银丝面……”
她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皇帝于心不忍，伸手道：“你的皇儿……早就去了……去了十年了……”
他声音艰涩又迟钝。
这个丢掉的孩子，何尝不是他的皇儿呀。
每次看见三皇子向他伸手求抱，那圆滚滚藕节一般的胳膊伸手抓他翼善冠上的夜明珠，他总能想起那个“贵不可言”的孩子。
如今见到虞美人，更觉心中凄凉。
却见虞美人浓眉一竖，刀锋一般的干净利落，嘴里说出来的话难得的斩钉截铁：
“我糊涂了，皇上也糊涂了么。前几天夜里，还有人悄悄跟我说，皇上准备册封皇儿为公主呢，连食邑都选好了。不许我这个亲娘看她也就罢了，怎得连消息都不透露一分，如此绝情……绝情……”
她说着说着，抛了一个媚眼，又将那水袖甩起来，室内一时尘土飞扬。
皇帝疑惑了。
前一刻瞧着她还是神志清醒，后一刻又变成了沉浸在唱戏中的傻子。
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有人偷偷告诉她，她的皇儿还没死，而且今年十岁了，自己就要册封其为公主了？
皇帝的神色由困惑不解变成了勃然变色。
这几个月要册封的只有大公主和二公主。
而且，这宫里，也只有这两个公主。
何来的虞美人的皇儿？
他前迈一步，伸手拽住了虞美人的袖子，严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从未质疑过两个公主的血统。
但虞美人方才那个样子，又不似作伪。
她真的是个疯子么？
虞美人的袖子一时动弹不得，她嘟着嘴道：“我说皇儿十岁了，要册封公主了，她是皇上的第一个女儿呢，皇上可得多疼她一些。我这个亲娘不在她身边，她日子肯定很难过。”
说着说着，虞美人突然抬头看外面。
东檐之上，一轮圆溶的月亮挂在飞檐翘角之中。
她赤着脚跨过门槛，仰着头看月亮，“生皇儿的时候，窗外也是一轮大月亮，皇儿没死呢，皇儿没死，我亲眼见着她的模样了！”
她又歪着头，把身子靠在掉了漆的廊柱上，
“月亮圆了，别人家的月亮终于照到我的屋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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