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内心的失望无以复加。
“葛香，这些罪过，你都承认么？”
他要亲口听到葛香的认罪。
十年宫闱盛宠不衰，他的宠爱竟然给了这么一个女人？
两番巨大的落差让他有些恍惚了。
萧宝莹那时候罪孽深重，他反倒没有这么深的感觉。
因为萧宝莹嚣张跋扈惯了，她的蛮横和娇狠都露在明面上，皇帝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葛香的心狠则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甫一发现，竟判若两人。
事到如今，地上的婉妃反而没了恐惧。
那一阵阵的寒意入骨，一阵阵的手抖身颤，仿佛随着皇帝的盖棺定论，一瞬间就离了婉妃的心神。
再挣扎还有什么用处么？
十年浓妆艳抹，一朝卸下妆容。
她大有满不在乎之感了。
今早晨右眼皮跳个不停，芳蒙说是今日要发财，原来却是今日要倒霉了。
怪道明华宫树上的喜鹊都不叫了呢。
可惜，生了四皇子的丽嫔还好好活着呢。
她这一去不返，谁给丽嫔接着下药啊？
二公主正在练书法，没了亲娘谁又耐心去监督她呢？
婉妃在这一会儿里，思绪如同满天落雨，一会儿想些有的没的，一会儿又想些年少往事。
幸好大公主、二公主下午不在这大殿里，让她们看见自己的狼狈，那该多难受啊。
她虽不是称职的母亲，但她有两个孝顺的孩子。
听到皇帝喘息粗重的一番话，婉妃眸子中的神色重新凝聚，像雨后春阳投射于湖面，波光粼粼。
她顺手捋起耳间的碎发，那神情里也有了一分狠厉，
“皇上，嫔妾从不认为自己有罪，有罪的是天下人！”
“嫔妾自从来了皇上身边伺候，数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温良恭俭让，从来没想过要害人。”
“皇上登基，嫔妾封了婉贵嫔，已经很知足了。”
她恶狠狠的看向身旁的虞美人，
“可是虞美人，偏偏要抢着进宫来争嫔妾的宠，葛家和虞家为了她，要嫔妾把皇上拱手相让，让嫔妾把自己心爱的人拱手相让啊！割心裂肺之痛，嫔妾怎么能忍？嫔妾又为什么要忍？难道强盗来了，嫔妾必须要把头颅摘下来送给她么？那又凭什么？”
她紧紧一闭自己的眸子，掉下了两行清泪。
再一睁开，眼中仍是恨恨的眸光，
“皇上只知道嫔妾的祖父是内阁大学士，就以为嫔妾闺阁之中过得很好么？嫔妾今日告诉皇上，一点都不好，嫔妾是府中庶女，虞美人是祖父嫡亲女儿的唯一娇女，是祖父嫡亲的外孙女儿，府里人人都让着她，就连嫔妾这个表姐，也要远远的退到一旁去。”
“当初皇上远镇边陲，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王爷，祖父想要提前在皇上身上下注，满府中的女儿无一愿意出来联姻的，虞美人当日更是用上吊自杀威胁祖父，她死都不愿意嫁给皇上一个落魄王爷……”
婉妃的笑愈发讽刺，越发的激动，
“只有嫔妾挺身而出，嫔妾早就听说过皇上的英武事迹，为天下人守关，造福无数社稷苍生，最终却没有几个人能够慧眼识英雄，嫔妾为当年的皇上可惜。嫔妾自请嫁给皇上，陪着皇上走遍狼烟阵阵，哪怕死在战地上也不怕……”
“所以嫔妾入了皇上潜邸，那段时间，嫔妾一辈子都忘不了，皇上少年多情，皇后、淑妃都以姐妹相称，离了葛家大院的条条框框，嫔妾终于也成了言行自如的活人。”
婉妃仰着头，看藻井上有二龙戏珠，那浓艳的颜色就是她当年的记忆模样，风吹雨打都不会褪色。
她的语气里多了一些轻快，像春阳里盛开的小把茉莉，清纯又俏丽，
“等到皇上登基，嫔妾成了婉贵嫔，是宫里除了皇后、萧昭仪位份最高的人，坐了第三把交椅呢，葛家那些吸血虫们，包括那个自视清高的祖父，这时候又一窝蜂的讨好嫔妾了，送来了黄金白银无数，要嫔妾在后宫里步步高升，顺便为他们在官场仕途上美言几句……”
“嫔妾那时真是扬眉吐气，酣畅淋漓，也更加敬爱皇上，若是没有皇上，嫔妾仍然是他们眼中的蒲柳野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尊严都没有的。”
殿外的天终于黑了下来。
婉妃有点留恋着看向槅扇外的一抹晚霞，大红大紫，金紫交错的热闹。
晚霞尽头，是烟雾般的黑暗，弥漫着把所有的灿烂、所有的绮丽都吞噬掉了……
仿佛归于寂寥才是晚霞的命运。
真像她一生的命运，开幕前是一片黑暗，落幕前是一场大热闹大富贵，然而最终仍要被那原始的黑暗给吞没掉。
可纵使如此，也不枉落在繁华富贵乡里一场。
她叹了一口气，再度开口，语气里的轻快已经随着黑夜来临隐没了，
“皇上还记得当时盛京外的水路关口——通州么？”
皇帝情不自禁的点头。
殿内昏黄摇动的烛火里，所有人真实的表情都被溶溶上了几分暖色。
他面色又似是严厉又似是悲哀。
承平元年，通州关口位置上出现了一个空缺，此地正是南北交通要道，每日货物过往无数，税收抽成油水也多。
很多人眼馋这个位子。
当时朝廷党争严重，各派都想塞一个人进去，好把持住这通衢要地。
婉妃冷笑道：“葛家派人进宫来，想让嫔妾在皇上耳边吹吹耳旁风，好把这个位子送到他们手里。嫔妾知道葛家素来贪图富贵，府中屯了很多江宁织造的绸缎，想要通过通州关口走水路出盛京，一路沿途卖掉……而且葛家门生故旧无数，都想趁着葛家掌握了关口之权而走私盐铁等物……”
皇帝的眉头皱起了一个浓浓的峰。
他知道通州关口像是一块肥肉，可他没想到葛家也是想要落在这块肥肉上面的苍蝇。
葛家的人，从老到小，这伪装的功夫真是了得！
“所以嫔妾没有答应葛家的请求，在皇上面前只字不提……葛家被嫔妾惹恼了……他们……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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