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美人似乎脾气颇佳，到底未曾迁怒于阿舟的无礼，终是止了哭，凄然道：“二位可是百年来进入小女子遗梦的第一人。此处，是我的红心幻境，百年来一直藏于屏风画中。”
泽漆自进入此处，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听到美人的回答，到底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是金的金科玉律，狐疑问道：“如果真的是姑娘的红心幻境，哪里来的这么多网状格子？行将就木之时唤出的幻境，可是保留的最真实，怎么会是这样……”
话到此处，泽漆眼神蓦地一紧，他好像明白什么了，可似乎又欠了点什么。不过，他已经打消了继续刨根问底的念头。
这边阿舟还在等着泽漆继续说下去，哪曾料想，这位爷想不说就不说了，中道而止什么的最讨人厌。
美人也不理泽漆的提问，依旧按照自己的心情继续讲着故事：“相传，九幽黄泉水最早是一处滨海，海水蔚蓝，海岸连绵，四季如春，时常可看到跳出水面的鱼虾嬉戏。不知从哪天起，海水中央突然拱出一座小岛，名唤惶恐滩，方圆不过三里的样子，全是金黄色的细砂。虽然小，但是经久不衰，无论海水如何冲刷，始终不曾被淹没。”
“我本是仙界的掌珠仙子缘姬，那日因疏忽错将一枚转生珠摔了，故而被罚来此地养蚌集珠，什么时候海水没过惶恐滩，我便可以重返仙界。”
这故事前言不搭后语，听得阿舟一呆一愣，将所有接收到的信息在脑海里晃了一大圈，到底反应过来。这怕是要用蚌身硬将金砂磨成珍珠，这难度，恐怕不低于鸡啄光米山，狗舔完面山。
得养多少蚌，需耗多少光阴，才能将惶恐滩抹平于海岸线之下。
阿舟走神溜号的片刻功夫，美人姐姐已经继续说道：“我一个人在这呆了三千年，潮落潮涨，日升日又落，年年复年年，日日重日日。孤独已经深深刻入了我的骨子里，没有人陪我说话，只有很多很多可爱无辜被我牵连的小蚌忍着疼耐着痛陪我熬着。”
话音里略带寂寞和无助，似乎又回到了当初。
话及此，她层叠飘逸的衣摆缳带尽数向后飞起，一道气浪猝然自她周身散发而出，毫无遗落地打在所有的连灯盏上。
那些似幻似真的蝴蝶刹那间全部褪去，化为本来面貌，一个个斑驳枯裂的老蚌。
美感瞬间消失，凄凉顿起。
每片贝壳上都划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印痕，横七竖八，并无半点规律可循，使得光滑贝壳面目全非的同时也变得异常丑陋，令人看了第一眼，绝不想看第二眼。
“这些珍珠蚌都是自愿陪我来此处赎罪，我……我对不起她们。”缘姬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时不时夹杂了几声哽咽抽泣，说话也停了几息。
“她们一直在我受苦受难，这每一道划痕代表她们曾经以血肉之身孕育出一颗珍珠，一颗珍珠的孕育至少要十年，这么多凄苦难捱的日日夜夜，只有她们陪着我，我就守着她们。沙砾裹于肉中，堪比钝刀子剌肉，可碰不得，取不出，只能每时每刻地硬挺着。”
话到此处，四周鲜红色壁垒收缩加倍，“嘭嘭嘭”如心脏快速跳动地声音骤然而起，萦绕于耳边，经久不散。
一声高过一声，收缩的速度也一下快于一下，压迫感扑面而来，紧张窒息瞬间包围了在场的每个人。仿佛下一瞬就会被周围的壁垒堪堪挤压而死，生存的空间在不知不觉间缩小又缩小。
缘姬恍若无视，双手捧起淡粉珍珠下孤零零立着的枯蚌，她也只剩下两个空空的壳子，唯独这片壳子上的印痕又多又深，有两道甚至横穿中心。若是所料不错，估计当年这划痕都钻进了蚌身里面去了，不仅在壳，更重在身。
再次得见贝壳，缘姬内心纷乱复杂，有哀婉，有不甘，有遗恨，唯独没有后悔。她拇指来回来去地摩梭着那两条深痕，沉默良久道：“两位定然猜出了这是我的肉身，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存在过的证明。”
闻言，阿舟和泽漆眼神不经意间交汇，泽漆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果然如此，阿舟则一脸错愕，当然少不了惋惜和悯恸。
泽漆看到阿舟下唇微微轻颤，明显是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何，跟他眼神碰撞后，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阿舟狠狠地憋回肚子里。
烦闷。
她能说什么？难不成说美人姐姐真可怜，还是说仙界众仙都是一群无心的王八蛋。
此时此刻，安抚性的语言最无力。
暗自琢磨了半天，阿舟开口只剩下一句：“后来呢？”
闻言，缘姬勃然色变，突然冷笑道：“后来，哪有什么后来？小姑娘，你是想问此处为何会变成这样吧？明明是波光粼粼碧波荡漾的滨海，怎么一夕变成了食人夺魄腐仙噬妖的黄泉？全是拜仙界的淳于门所赐。”
柳眉高抬，嗔目而视，冷哼自腹部至喉咙发出。满面寒霜，她在愤怒，强烈中夹杂着疯狂。
缘姬的情绪波动越大，此处幻境越发不稳，时刻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网状格子越发收紧，牢牢勒住鲜红色壁垒。
但是，幻境还是在不断收缩，变小。
即便如此，泽漆还是岿然不动安如山，面色未改。
“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了一个人独处带给我的孤寂，我决定学女娲造人。身为仙界唯一的掌珠仙人，由我骨肉精血所孕育的珍珠可活死人肉白骨。又用了三百年，背着仙界，终于偷偷养出了一颗轮回珠，钟灵毓秀集一身。”
“我用九十九颗雪珍珠磨成粉，捏成人形，而轮回珠就做了心脏。那个孩子像个跟屁虫似的追着我喊姐姐，从不嫌弃日子苦闷无聊，一直乐呵呵陪着我。我们也会像平常人一样，晴天里放纸鸢，雨天里烹生茶。”
“那时的天空是湛蓝的，海水是蔚蓝的，虽然我依然要忍受磨珠的痛楚折磨，但是我却怀着殷切的希望，无比期盼早日脱离苦海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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