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外面的火盆摆得有多满当，都不如家中四季如春。
鞭炮声响，锣鼓声敲，鱼龙舞跳，元宵佳节一改除夕前扎堆白事的悲痛，热闹喧嚣起来。
史秾又拉又拽，“四姐，四姐！你说你一直在暖房研究那破花，都多久没出门了？今年可是二姐三姐在家度过的最后一个元宵了，你当妹妹的不陪陪她们，有姐妹情谊吗？”
史秸拿起手里的枝条轻轻敲了敲史秾，“小妹，长大一岁，你嘴巴变利索了！以前达不到目的，你扯的都是告爹妈，可没拿姐妹说过事！”
史秷盯着史秸眼里化不开的愁闷，“四姐，就和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吧。许师兄回京之后，你似乎再也没有展颜过。你放心，元宵一过，师兄肯定就回来了。”
史秄史秿亲事迫在眉睫，天天绣忙着嫁衣，平时也没大留心妹妹们。史秾年纪尚小，还理解不了成人的世界。史秋倒是敏锐，可也没有日日待在娘家的道理。只有史秷，才不过比史秾大上一岁，竟有这样的观察力。
史秸道：“节前隆县百姓死亡惨重，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事情过了快一个月了，大家都在庆祝元宵，四姐何必扫兴！”
史秄史秿赧然，愧疚道：“四妹妹，原来你不高兴么，我们竟然没有发现，对不起啊。”
史秾后知后觉，“四姐姐是想许师兄了吗？哎呀，是好久没见着他了也，我也怪想他的！几个姐夫，就他给的零花钱最多！”
史秷恍然大悟，“怪道每每姐姐们有喜事你就那样开心，原来不是替她们开心，而是为了你的荷包开心呀！上次见你拦路，你扯谎说是给姐夫哥哥引路，竟是在打劫么？”
史秄史秿对视一眼，对精灵古怪的小妹有些无语。
史秸听史秾讲她怎么从姐夫们手里要钱，说她的小账本都记着数，要评比个名次出来，便捏着手里的枝条出了一会儿神。
她猝然道：“不是要去看鱼龙舞么，外面喧闹得内宅都听见了，还不出去看？”
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隆县这个年过得并不好。本来以为这样哀痛的气氛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结果一张布告让大家很快又恢复了生机。
昨日，新上任的县令突然令人贴出布告，上面陈列了粤王残暴的行径和倭寇野蛮的手段，历数二者勾结的罪责，并言此案已有大理寺主审隆昌帝亲自监督，一定会还隆县一个公道！布告一出，阖县人民又是愤恨又是庆幸找着了真凶，将这个消息奔走相告，恰逢元宵佳节，这不就一同庆贺了起来。
冰雪仍未消融，但满树的红花银叶，满街的火花缭绕，满城的鱼龙舞蹈，仿佛是提前来到了百花齐放的季节。
这样热闹，再沉寂的心都会被熏染上一点尘嚣。
史秸唇角微微上扬，看姐妹们欢快地品评着手工艺品的优劣，脸上微微有了笑模样。
忽然，一道孩童喧闹声窜入耳中，史秸一下子就愣住了。
“隆县兴，王侯惊！粤王出，隆昌伏！隆县兴，王侯惊！粤王出，隆昌伏！”
一老者喝道：“小兔崽子们，混唱什么，要命不要！”
旁边人道：“老人家，这话全县都传遍了，怕什么！”
“狗日的粤王，嫉妒我们隆港建设得比粤港好，就使阴谋诡计拿老百姓开刀！他是当腻了山大王，想夺那皇位啊！”
“自寻死路！我们陛下绝不可能让他得逞！”
“这样残暴不仁的人当了皇帝，我们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还是隆昌帝好，推行德政，百姓安居乐业！”
史秸愣愣地听着。
史秾义愤填膺，“粤王好生可恶！听说是个脑满肥肠的大怪物，他要是当了皇帝，天朝的形象都降低了！”
史秷失笑，“小妹，你竟知道美丑了！小时候你还说张大麻子长得俊俏有特色，要他当你的上门女婿呢！”
史秄史秿笑道：“她和爹最像，爱反其道而行之，没指鹿为马说牛是猪已经很好啦！”
史秾捏着拳头气嘟嘟地去追赶几个姐姐，剩了史秸慢悠悠地逛着。
事情走向似乎在按着她的想法行进，可她却没感到骄傲和自豪，有的只是对权势的悲凉。没有掺杂政治因素的话，在朴素的正义观念下，将粤王绳之以法是大快人心的举措，没什么好令人犹疑。但当权者的目的分明不是为了黎民百姓，那这样的张目就显得分外可笑，让人生不出一丝敬仰。
历史的车轮轧过，想阻止它无异于螳臂当车，只有顺应形式，才能最大的限度地保全自己，这样的理由一直都是她秉持着的。可当撕开这层纱布，她是多么的面目狰狞！只为了自己安逸就去助推当权者，不去阻止灾难的发生，反而冲上去添上一把薪火，这样的人，又怎么好意思满口仁义道德！
可她也真没觉得有什么错！
难道就等着挨打？等着隆县风波波及到自身，等着这里成为隆昌帝和粤王的夹心血饼干？等着成为亡魂的那日还在那里说什么与恶为善？她不是佛陀，做不到以身饲虎，只会顺应形势，抓住当中的契机，谋求最好的利益，让自己好生地活着。
活着，可不就是持续不断挣扎的过程吗！
但她心中的确非常难受！为即将到来的战争，为数不清的伤亡，为她自私自利害得人家破人亡，为源源不断的博弈和争斗……
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善与恶，凭的不过是良心而已，怎么过得去这个坎，让心里上得到平静，她思虑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答案。
心中的矛盾和煎熬膨胀得几乎要喷薄而出！要是能浑浑噩噩度日，像过世的御史夫人那样什么政治都不懂，大不了一死了之，就用不着受这份反复熬煎的苦了。人活着，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史秸迷茫地注视这个似是而非恍若梦中的世界，要是有个能够理解她志同道合的人出现就好了。战争狂人也好，懦弱无能的四木头也罢，心中那杆秤端平了，也就无所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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