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陆道场
王七襄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贪官不得好死"——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生生劈开了他强撑的威严。王皞迪从未见过这位世伯如此失态，那张总是绷着的方脸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嘴角抽搐着，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
满屋子的嗤笑声渐渐消散，只剩下窗外北风呼啸。王福跪在地上捡起宝剑，剑刃上映出他惊恐万状的眼睛。
"老爷，王三他......他说看见满院子的鬼在吃饭......"
王七襄突然暴起，一脚踹翻了烛台。火苗窜上帐幔，王皞迪连忙扑上去拍打。
"请法师！现在就请！"王七襄的吼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把济南城所有和尚道士都给我找来！"
次日清晨，王宅中门大开。十二个和尚手持锡杖，十二个道士腰悬铜铃，踏着尚未扫净的积雪鱼贯而入。他们在院中设起香案，和尚们敲起木鱼诵《地藏经》，道士们摇铃焚符，步罡踏斗。
王皞迪站在廊下观望。他注意到王七襄虽然换了崭新的官服，眼下却挂着两团青黑。更奇怪的是，这位素来最重官威的提学大人，今日竟允许法师们将香案设在了正堂门前——那可是他昨日还严令禁止任何人踏足的"官威重地"。
"贤侄。"王七襄突然开口，"你信不信这些秃驴牛鼻子真能驱鬼？"
王皞迪斟酌着词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世伯以正念镇之，邪祟自然......"
"放屁！"王七襄猛地转身，官帽上的翅子狠狠扫过王皞迪的脸，"那些东西昨晚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它们认得我！它们知道......"他突然刹住话头，浑浊的眼珠左右转动，像是怕被谁听去。
法事持续了整整三天。第三天夜里，和尚们做起了瑜伽焰口。王皞迪帮着家仆在院中各处撒下鬼饭——掺了香灰的糯米饭团。夜风凄冷，他撒到西墙角时，忽然看见地上冒出点点磷火，像夏夜的萤火虫，追着饭团的轨迹飘动。
"吃吧。"王皞迪轻声道，不知为何眼眶发热，"吃饱了好上路。"
一颗饭团滚到井台边，那口据说出现过红衣女子的古井。井沿上的青苔忽然渗出暗红色的水珠，在月光下像一串血泪。
第四章 回魂
法事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晨，王宅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王皞迪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告辞，忽听后院传来一阵骚动。他赶过去时，看见一群人围在王三住的下房门前，王七襄也在其中，背着手踱来踱去。
"真的醒了？"王七襄厉声问道。
"醒了醒了！"王福从屋里钻出来，老脸笑成一朵菊花，"正喝粥呢！"
王皞迪跟着王七襄走进低矮的厢房。炕上歪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瘦得脱了形，正捧着一碗粥狼吞虎咽。见老爷进来，王三慌忙要跪，被王七襄按住。
"说说，这些天你都去哪了？"王七襄的声音出奇地和蔼。
王三的媳妇在一旁抹眼泪："这杀千刀的昏了半个月，郎中说再不醒就准备后事了，谁知道今早突然睁开眼，第一句话就说饿......"
"我......"王三放下粥碗，眼神飘忽，"我好像做了个长梦。梦见老爷请了好多和尚道士来家里念经，还在院子里撒饭......"
王七襄身子前倾："然后呢？"
"然后......"王三挠挠头，"我就跟着大伙儿一起吃。那些人穿得破破烂烂的，有的没头，有的缺胳膊，但都抢着吃老爷撒的饭。井边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媳妇还分了我半块糕......"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王三媳妇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
"你......"王七襄的声音突然变得尖细，"你还看见什么了？"
王三茫然摇头："后来听见钟响，那些人就排着队往西走了。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临走还冲我拱手，说多谢老爷超度之恩......再后来我就醒了。"
王七襄猛地站起身，官袍带起的风扑灭了桌上的油灯。他大步走出门去，差点被门槛绊倒。
王皞迪追出来时，看见王七襄独自站在院中那口古井边，背影佝偻得像个小老头。他走过去，听见井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往深处扔了块石头。
"贤侄。"王七襄没有回头，"你说，这些鬼吃了我的饭，是不是就算原谅我了？"
王皞迪不知如何作答。晨光中，他忽然发现王七襄的官帽下露出几绺白发——他记得三日前，这位世伯的鬓角还是乌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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