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的那天下午,天有点阴。
书店里很安静,窗外的梧桐叶子被雨水打得发暗,偶尔有水珠顺着玻璃滑下来。我正在整理书架,把新到的一批旧书按类别放好。门铃响了一声,很轻,很短。
她进门的时候,我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走路的方式。
右腿明显不太灵便,脚步落地时比左腿慢半拍,身体会不自觉地向一侧倾。她努力控制着,但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一种多年形成的习惯。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很干净,也很克制。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这里是不是她要找的地方。目光在书架和墙上的小牌子之间来回移动。那块牌子上写着,我可以听你说。
她走过来,声音有点低。
我能坐一会儿吗。
我点点头,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她坐下时动作很慢,手扶着桌角,小心翼翼地把身体安放在椅子上。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的每一个日常动作,可能都比常人多付出一些力气。
她捧着水杯,却没有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我不是来买书的。
我说,没关系。
她点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说,我是个残疾人。
这句话,她说得很平静,没有铺垫,也没有解释。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就习惯了的事实。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示意她可以继续。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那时候小,不懂事,醒过来才知道,右腿神经坏了。医生说,能走已经算幸运。
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
我那时候不懂什么叫幸运。只觉得,别人跑,我追不上。别人跳,我不敢跳。
她停了一下,像是在找合适的词。
后来慢慢长大,就明白了。不是不能走,是走得慢一点。不是不能活,是活得费劲一点。
她抬头看我。
可有些地方,不是慢不慢的问题。
她说上学的时候,最怕体育课。怕同学的眼神,怕老师为难又无奈的语气。她说自己成绩其实不差,可每次站在操场边,看着别人跑圈,心里就会空一块。
她说那块空,不是羡慕,是一种说不清的羞愧。
明明不是我的错,可我总觉得,是我拖累了别人。
后来毕业,找工作更难。
她说很多单位一开始态度很好,看了材料,也点头,说可以试试。可一看到她走路的样子,就会沉默。再然后,就是一句回去等通知。
等着等着,就明白了。
她没有哭,说话一直很稳。可我能感觉到,那些话在她心里压了很多年。
她说,最难受的不是身体不方便,是被反复提醒,你和别人不一样。
坐公交有人让座,她会说谢谢,可心里会想,我真的需要吗,还是你只是看到我的腿。
她说自己有时候宁愿站着。
她说恋爱更难。不是没人靠近,是她自己先退后了。
她低声说,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的手抖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很多来过这里的人。每个人的苦都不一样,但有一点很相似。不是命运本身多残忍,而是人太容易把苦,往自己身上归咎。
我问她,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她说,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工资不高,但稳定。每天上下班要多走一段路,慢一点,但能接受。
她顿了顿。
我其实也不是想抱怨。只是有时候,真的太累了。
她抬起头,眼眶有点红,却没有掉泪。
我每天都在告诉自己,已经很好了。能走,能工作,能自己养活自己。可心里那口气,总是咽不下去。
她问我。
你说,人是不是必须要接受不公平,才能活得下去。
这个问题,我没有马上回答。
我给她续了一点水,说话时刻意放慢了语速。
我说,有些不公平,是必须承认的。但不代表,要把它当成自己的罪。
她看着我,认真地听。
我说,你不是因为不够好才走得慢,是因为你已经走过一段别人没走过的路。
这句话说完,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很快低头,用袖子擦了一下,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
她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掉进杯子里,水面轻轻晃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她说,谢谢你。
她站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背挺得比进来时直了一点。
临走前,她在书架前停住,选了一本书。是一本很旧的散文集,封面已经泛黄。
她说,我想买这本。
我给她包好,她付钱的时候,动作还是慢,但不再急。
她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她说,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轻松一点。但今天,好像能走得稳一点。
门铃响了一声,她离开了。
雨还在下,街道被洗得很干净。
我站在柜台后面,心里很久没有动静。那种感觉很轻,却很深。
我忽然明白了这间小书店存在的意义。
不是解决问题,不是给答案。
只是让那些走得慢的人,有一个地方,可以不用着急。可以坐下来,说一句,我真的很累。
而有人,会认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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