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有一处不明。”那位年轻些的女医官此时轻声开口,略微局促。
阿绾看向她:“可是尸身还有异状?”
“并非尸身本身,是这衣裙的系带……看着有些别扭。”女医官说着,再次轻轻掀开草席,只将一方麻布覆于山竹面部。
她指向尸身腰间那根灰麻裤带,“婢女们的裤带多长及膝,便于劳作时束紧裙裾。我细察过她的双手——指掌茧痕分布、指甲磨损形状,都显见山竹是惯用左手发力,是个左利之人。”
她顿了顿,指尖虚划着系结的方向:“既是左利,日常系带打结时,手势与力道走向便与右利者相反。若她自己系带,结扣理应偏向右腰侧,绳头收束的方向也会不同。可我们最初见到尸身时,这裤带的结扣却打在左侧,绳头走势亦是右手习惯的模样。”
樊云闻言,也凝神细看,点头道:“确是如此。还有一处:宫人衣衫讲究齐整,裤带在腰间缠绕后,必会理得平顺贴服。可我晨间初见此尸时,裤带上褶皱横生,凌乱不堪。彼时只当是打捞时被扯乱,如今想来……若系带之人本就仓促,或根本不熟悉她的习惯,便可能如此。”
阿绾听着,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抚过自己腰间那条绯红色裤带。
这带子她从不离身,内里塞了那条橘黄色冠带。每每指腹触及时,心便安定几分。
前些日子在骊山大营沾了满身泥污,归来后换下的衣裙被洪文主事收去浆洗。
待她发现裤带不见,急得满处寻找时,却见洪文已将那套衣裙洗净熨平,整齐叠放在她枕边。
绯红裤带也在其中,连每一道褶皱都被细心熨帖平整,触手生温。
洪文还说:“我也是怕你洗不干净,这才动手的。你想想,你在那堆泥水里滚来滚去……啧啧啧,我真是洗了大半天呢!”
如今这条裤带,连同怀中御赐的小金牌、腕上那圈细细的红绳,已成了阿绾每日必携的三样物事。
一触之下,便是生母的念想、皇权的凭依、还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沉甸甸地缀在身上,却让她在诡谲波澜里,莫名觉得踏实。
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山竹腰间那根灰扑扑的裤带。
寻常宫婢的裤带多为素麻,长可绕腰两三匝,尾端常绣着极小的姓名或宫署标记以防错拿。
眼前这根却无绣纹,带身磨损得厉害,显然使用者的确做了不少苦力之事。
“左利与右利系带之异,裤带褶皱之乱……”阿绾低声重复,“若山竹真是自行更衣,断不会如此。这衣衫,怕是死后才被人匆匆套上的。”
“那么,这尸格爰书当如何记录?”辛衡握紧了手中的刻刀,看向摊开的竹简。
“且慢。”阿绾抬眼望向了蒙挚,“将军,这验尸的爰书……能否备下两份?”
“随你。”蒙挚瞧着她,心底那点因金牌而生的滞闷忽然散了些,反倒觉得有趣——方才还持令扬声,此刻又这般小心探问,真是个……心思曲折的小女子。
他嘴角动了动,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两分难得的促狭,“此事你既掌金牌,便由你定夺。如今你可是持着‘荷华’令的阿绾,我等自然听从你的指令。”
这话在阴冷的义庄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松快。
阿绾听出他话里话外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知道是为着方才亮牌的事,不由得扁了扁嘴,才正色道:“既如此,眼前这份爰书暂且留此不动。劳烦辛衡大哥另起一简,重录一份明面的记载,只道溺水而亡、颈有扼痕,其余细节……暂且隐下。”
“之后呢?”蒙挚追问。
“去寻校尉刘向。”阿绾其实并无十足把握,但将能寻的线索与人都问遍,总是不会错的,“他是白霄同屋,或许知晓些我们不知的内情。”
“我去寻刘向!”白辰立刻道。
“不可。”阿绾摇头,“眼下诸事未明,你与白霄关系太近,不宜出面。还是请蒙将军另遣稳妥之人前去为宜。”
“可。”蒙挚此番应得干脆,又问道,“可还需安排其他事项?譬如将义庄暂且封存,或加派值守人手?”
“暂且不必……”阿绾声音轻了些,想起之前在骊山大营查案时也曾这般处处设防,差点打草惊蛇,面上微赧,“先如此罢。有劳两位医官再多费心,细察还有无遗漏之处。”
“分内之事。”两位女医官齐声应下。
义庄内暂时查无可查。
阿绾思忖着,不如再回甘泉宫看看,或能寻到旁线。
蒙挚看她神色,便道:“此刻我亦得闲,陪你走一遭。顺道……也该去探看秦王伤势。”
虽非他亲手行刑,但作为禁军统领,于情于理都需露面。
始皇虽未明令封锁甘泉宫,可杖责亲王夫妇的消息既已传开,六殿下与十八殿下既已来过,只怕还会有其他宗亲或朝臣前来探视。
依陛下素日性情,多半不喜这般动静。
与其等旁人聚扰,不如他先行一步,既示关切,亦可在宫门外留下一队禁军值守,明为护卫,实亦暗含镇慑——此举不必宣之于口,却是维持宫廷体统与天威的必要之措。
这些朝局权衡的细微处,他心中清明,却无需与阿绾细说。
二人遂离了义庄,再往甘泉宫去。
夜色已浓,宫道两旁的石灯陆续燃起,在青砖上投下摇曳的光晕。
仍需经过百兽、百草、百花三园。行至百兽园外墙时,里头陡然传出一声沉浑的低吼,穿透寂静,惊得林鸟扑棱飞起。
蒙挚手中火把的光芒随着步伐晃动,他侧首问阿绾:“你可曾见过园中那只猛虎?”
“我哪有机缘得见?”阿绾借着火光小心看路。
宫中径陌交错,纵是白日她亦不甚熟悉,何况暗夜行路,全赖蒙挚在前引着。
“那是三殿下去岁冬狩时亲手射伤擒获的。”蒙挚声音平稳,似在闲聊,话中却另有一层深意,“陛下甚悦,特赐金帛,命豢养于此。三殿下自此常来探望。”
三皇子荣禄本来寂寂无名,却因为这只老虎迅速得到了始皇的欢心,令始皇那一众皇子的排名位置又发生了变化。
每一桩看似无关的事,在宫闱之中,或许都有丝缕相连。
阿绾轻轻“嗯”了一声,正待接话,百兽园内猛地爆发出一连串骇人的咆哮,似近在咫尺,裹挟着野性的腥风仿佛穿透围墙扑面而来。
阿绾骇得浑身一颤,脚下发软,竟差点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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