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经义考试结束的梆子声响起,沉闷而悠长,像是给数千名考生的精神枷锁松了绑。
号舍内,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墨迹吹干。
他没有丝毫的疲惫,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
甬道里,收卷官吏们正板着脸,流水线般地回收着试卷。
轮到林昭时,他平静地将卷子递了过去。
那名收卷官是个三十多岁的吏员,眼神里满是流程化的麻木。
可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林昭的试卷时,那张麻木的脸瞬间变了。
一股刺鼻的松烟墨气息直冲鼻腔。
他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脸上毫不掩饰地闪过一抹浓重的厌恶。
“什么玩意儿!”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仿佛手上拿的不是决定人一生命运的考卷,而是一块刚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抹布。
他甚至懒得多看一眼,手腕一抖,直接将林昭的卷子嫌弃地扔进了堆积如山的卷宗堆里。
那份卷子轻飘飘地落下,砸在一份用澄心堂纸书写的华美卷子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
试卷被一筐筐地运往贡院深处的弥封所。
这里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弥封官们坐在长案后,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将试卷上写有考生姓名、籍贯信息的位置折叠、粘贴、加盖官印。
这是为了防止舞弊的糊名流程,容不得半点差错。
林昭那份被嫌弃的卷子,被随意地抽了出来,摊在了一位弥封官的面前。
那官员本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卷面上时,手上粘贴的动作却猛地一顿。
字!
好凶的字!
他一辈子都在跟卷子打交道,见过的书法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或秀美飘逸,或雄浑厚重,或法度森严。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字。
明明是瘦金体,却全无皇家富贵之气,反而笔画如刀刻斧凿,转折处尽是杀伐之气。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悬崖峭壁上崩下来的石头,棱角分明,带着一股子要与这天下所有清流为敌的决绝。
这股决绝,与那干涩、粗劣、毫无韵味的墨迹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风格。
仿佛一个衣衫褴褛的绝世剑客,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却能斩断世间一切华美之物。
弥封官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将名字糊上,盖上官印,仿佛那字里行间的杀气会透过纸背刺伤他的手。
他将卷子递给下一个流程,心中却泛起了嘀咕:这到底是个什么怪人?
试卷很快被分发到了誊录所。
数十名专门的书吏在此用朱笔将考生的原墨卷一字不差地抄录一遍,生成朱卷,以供考官批阅。
负责抄录林昭试卷的,是一个姓王的老书吏。
他在这行干了二十年,一手模仿笔迹的功夫出神入化,本以为这又是一趟轻松的差事。
可当他铺开那张墨卷时,脸立刻就垮了下来。
“我的娘……”
老王书吏看着眼前的字,简直想骂娘。
这墨迹干涩无比,在纸上根本没有晕染开,笔画的边缘全是毛刺,毫无韵味可言,模仿的难度极大。
他提笔蘸墨,抄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只觉得手腕酸痛,眼睛发花。
这哪里是在抄文章,分明是在描一幅粗糙的木刻版画!
他心中的鄙夷愈发浓重,对这个不知名的考生恨得牙痒痒。
穷酸也就罢了,还非要用这种破墨来哗众取宠,简直是对科举大典的亵渎,更是对他们这些誊录手的不尊重!
在心中将这考生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后,老王书吏咬着牙,继续他灾难般的誊抄工作。
另一边,陆文渊那份精美的试卷,则被当成了范本,引来几个年轻书吏的围观赞叹。
一个时辰后,誊录完成。
朱卷与墨卷被成对送到最后的对读所,进行最终的核对。
对读官,是一个五十多岁、姓刘的老吏。
他一辈子在衙门里打滚,熬白了头发,也没能混出个名堂,如今被派来看管这最枯燥的环节,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暮气。
他打着哈欠,接过一对朱墨卷,昏昏欲睡地开始了机械的逐字核对。
“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他嘴里嘟囔着,眼皮耷拉着,纯粹是凭本能在工作。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墨卷上那石破天惊的破题第一句时,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猛地一下睁大了!
“位者,责也。思不出其位,非囿于方寸,乃务实于当下。”
短短十六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他死气沉沉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老刘吏的身子一震,瞬间坐直了,睡意全无。
他活了五十多年,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听过的关于君子思不出其位的解读,全都是在讲安分守己,讲恪守本分。
可这篇策论的作者,竟然直接把位等同于责!
这不是在解释经义,这是在重新定义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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