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沉重声响滚过城门,八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鼻息如雷,鬃毛在夕阳下镀着一层燃烧的、不祥的血边。宽大的辇轮碾过青石路面,留下深暗粘稠的车辙。车后拴着的三只新毙的雄鹿脖颈大开,温热粘稠的血顺着皮毛滴滴答答,在路面上蜿蜒出一条断断续续、浓腥刺目的暗河。夕阳的光被这血道吸进去,石板的反光都带着一股惨烈的赤铜色。
车上的后羿斜倚着柔软的绣枕,锦袍沾着尘土和几点新鲜的血渍。他微眯着眼,饱食终日后的慵懒与野性杀戮后的兴奋奇异地交织在那张发胖的脸上,油光锃亮。左臂无力地耷拉着——那是上午追逐一头蛮横的野猪时被荆棘撞伤的,疼痛只换来他几声豪迈的大笑,随后是更凶猛的追杀。
“开道!闲人避让!”侍卫长粗粝的呼喝如同鞭子抽打在稀拉拉跪迎的百姓头顶。
城门守卫高呼:“国君回来了——”声音穿透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重复千百遍后的麻木和隐忍。寒浞立在内城墙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如峭壁边的青松。他比后羿年轻,三十出头,铁打的身体线条里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力,本该是如日中天的年龄。可此刻,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硬,映着城楼下那片淌血的荣光。
车轮声近了。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渐浓的暮色,清晰地落在那条血痕上。空气里弥漫着牲畜内脏的腥臊、泥土的霉味和一种源自死亡本身的、冰冷刺鼻的金属气息。这不是他第一次闻见,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窒息。三年前,那个身姿矫健、箭能落九日的英雄就在这八匹骏马的载负下远去,留给他的背影尚能引燃忠诚的热血;三年后的今天,这副被酒色泡得松软、被暴戾撑胀的躯壳满载而归,每一次车轮的滚动都像碾在寒浞的神经上。一种冰冷的、名为厌恶的液体正在他胃里翻腾。
副将蒙山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在墙头的风里一飘即散:“又是满载……北边库房里堆积的猎物皮毛,怕是要发霉生虫了。”那语调,像藏了根绣花针。
寒浞沉默,视线紧锁在路旁被驱赶匍匐的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老妇人动作迟缓些,守卫的鞭影如毒蛇吐信,“啪”地一声脆响抽在她佝偻的背上,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痛哼。车上的后羿似乎被这声音打扰了他的残梦,眉头极不耐烦地蹙起,随意地挥了挥手,甚至懒得抬一下眼皮。
蒙山喉结滚动了一下,靠近一步:“将军……昨日急报,东南三邑的春麦颗粒无收。粮仓被抽调一空,为了给国君赶建鹿苑,供下次游猎。田赋……又加重了。”
“我知道。”寒浞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涌出的闷雷,撞击在厚实的城墙垛口上,反弹回来,裹挟着无尽的沉重。“我亲眼看过。”
蒙山沉默片刻,像是积攒着勇气:“将军,这样下去,国将不国。我们……”
寒浞猛地转头,目光如雪亮的刀锋刮过蒙山年轻的、尚存血性的脸庞。年轻的副将在那视线下瞬间屏息,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守好你的门。”寒浞只吐出五个字,语调平淡无波,却像淬过寒冰的钉子,将蒙山和他喉间所有未尽的言语死死钉在了原地。夕阳的最后一点血色涂抹在寒浞身上,拉出一道极长的、墨色的剪影,投在墙下的青石上。那影子突兀地延伸着,像一柄无声出鞘的巨刃,锋芒所指,正是皇城巍峨宫阙下那片被血浸透的温柔乡。
晨曦刺破青灰色的天空,空气里还残留着夜间凝露的湿润清冽。寒浞褪下象征身份的沉重铁甲,换上最寻常的粗麻布衣,牵了匹同样不起眼的青骢马,独自出了王城的侧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脱下军职的皮囊,像一滴水融入田地深处,无声地倾听这片土地因后羿而加重的喘息。
城外景象如同一把钝刀切割寒浞的视线。本该是生机勃勃的四月田野,入眼的却是荒寂一片。大块大块的土地板结龟裂,像干渴老人的皮肤。枯黄的野草顽强地从裂隙中钻出,零星点缀着被饥肠搅得前胸贴后背的农夫们勉强种下的几垄稀疏麦苗——焦黄的、无精打采地歪倒,叶片蜷缩如受伤的蛾翼,与其说是生长,不如说是濒死挣扎。几个衣衫褴褛、肋骨根根凸起如搓衣板般的孩子趴在田埂上,小手用削尖的木片或粗糙的石片奋力刨挖着新嫩的灰灰菜或苦菜根,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他停在一个正在修理自家破烂篱笆的老人身边。那篱笆是用折断的荆棘和朽木胡乱捆绑而成,摇摇欲坠,比老人更显年迈不堪。“老人家,这开春的苗,种得不容易吧?”寒浞蹲下身,学着农人模样,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持平。空气干燥,尘土味混着饥饿人群特有的酸腐气扑面而来。
老人浑浊的眼睛抬起,蒙着一层白翳,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半晌才聚焦在寒浞脸上。他干瘪的嘴唇扯动一下,更像一个无声的抽噎。“苗?”他像是听到了极可笑的话语,喉咙里滚出几声被风沙磨砺得沙哑的冷笑,“哪儿还有什么苗!种子?种子都叫官爷弄去喽!官爷们说了,国君要扩猎苑!要养更多的梅花鹿、金钱豹,等着国君射杀!”他枯枝般的手指激动地挥舞,指向远方山脚下隐约可见的庞大工程轮廓——那里正日夜兼程地砍伐林木、驱赶村民、挖湖叠山。“没吃的了,只能啃树皮,挖草根子……”他浑浊的眼泪忽然滚下来,浑浊泪滴砸在干裂如旱地的泥土上,悄无声息,“我那苦命的娃子……上月就因为交不出粟米顶了去年的税,叫那些穿黑甲的军爷抓了去!”老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村子尽头一个小土包,“去……去给国君的鹿苑挖塘……活生生累死啦!就在那儿埋着!连块能裹身的草席都没有啊!”那哭声微弱如蚊蚋,却像一把锈刀在寒浞的心口缓慢、反复地拉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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