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城,晋宫深处。
时值秋末,寒风开始砭骨。晋景公斜倚在铺着虎皮的玉榻上,青铜蟠螭灯座上的油灯火苗跳动,映得他面色忽明忽暗,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案几上玉樽空置,唯余冷香一缕。他望着雕花窗棂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晋国的根基,也是束缚他决断的无形枷锁。
殿门无声滑开一条缝,冰冷的夜风卷入。一个身影,跛着右腿,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入这片昏黄的光晕之中。是郤克。他身上的玄色锦袍沾着夜露,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跛足踏在坚硬冰冷的玉石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宫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多年前那个噩梦般的齐国春日,灼热、屈辱、无地自容的景象,瞬间穿透时光,再次在他脑中炸开。雕梁画栋的齐国明堂,丝竹喧天。当他,堂堂晋国正使,拖着这条幼时落马致残的右腿,尽力维持着仪态步入殿堂时,齐顷公精心设计的羞辱开始了。帷幕之后,竟堂而皇之地走出一个同样跛脚的优伶,刻意模仿着他行走的姿态,一步一顿,如同木偶戏般夸张可笑。更甚者,厅堂之上,齐国君臣哄笑声如沸水腾起。他试图保持外交官的尊严,然而齐顷公兴致盎然,命宫中美姬投掷甜瓜。滚圆的瓜果带着戏谑的弧线落在他脚边,他不得不狼狈地追逐、躲避。每一次因腿脚不便的踉跄,每一次滑稽的扭动身躯,都引来满堂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如鞭子般抽打在他的灵魂之上。那一刻,晋国的国威与他郤克个人的尊严,一同被践踏在齐国宫殿的尘埃里。
那烙印太深,成了梦魇,成了毒,日夜啃噬他的心。“晋贼跛足!”那刺耳的嘲弄仿佛就在耳边回荡。耻辱像深冬的冰碴,扎在心口最深处,每一次心跳,都牵动剧痛。复仇的火种早已燃成燎原之势,只待东风。
他来到景公榻前数步之外,深深躬下身躯,脊背因愤怒与积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臣,郤克,夜叩宫门,万死惊扰陛下安寝,只为再奏一请。”
晋景公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遥远:“又是齐国之事?”他早已猜透来意,数月间,郤克为雪此辱,奏请攻齐的简牍如雪片般飞落他的案头,言辞一次比一次激切。“郤卿,你之痛楚,寡人未尝不知。然国有国政,邦有邦交。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伐齐,伤筋动骨,劳师远征,胜败难料,况中原诸侯,虎视眈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玉璧上摩挲,“寡人身为一国之君,需为万民福祉计。去岁蝗灾刚过,春旱又临,仓廪尚未充盈……你教寡人,如何轻启战端,致生灵涂炭?”景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权力和责任反复拉扯后的深深倦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陛下!”郤克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沙哑撕裂,“臣闻之,主辱臣死!昔年齐公之辱,非辱臣一人,实辱我大晋国格!彼时殿堂之上,群僚哄笑,辱我使节即如辱我国君!齐侯视我晋国如草芥,视我君臣尊严如儿戏!此仇此恨,若不一血而洗,臣心何安?晋威何存?天下诸侯又将如何看待我晋?是‘可欺之国’乎?”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跛足因激动而更显沉重地踏前一步,发出砰然闷响。“陛下!臣并非仅为私愤。齐顷公自恃国力,骄纵已久,东征莱夷,西窥宋卫,北联戎狄,其心昭然!近日斥候密报,”郤克急促地从怀中抽出一卷细密的羊皮,用力在景公面前的玉几上展开,“齐国陈兵于鞍邑、平阴一线,修缮武库,广募材士,筑高垒深堑,目标直指我晋黄河锁钥之地——棘津!其志不在小,意在断我西进之路,扼我咽喉!若待其羽翼丰满,势成,则我晋东境危矣!此非臣危言耸听,乃迫在眉睫之祸!”
微弱的灯火跳动着,映在羊皮地图上山川城池的密线间。晋景公坐直了身体,眼神终于聚焦在地图上。郤克的手指因激愤而颤抖,坚定地点向齐国边境的几个关键隘口:“陛下请看!臣非鲁莽求战。四年蓄势,呕心沥血,早已拟定奇袭之策:不必倾国之力,只需精兵五万——步卒三万,甲胄精良;车兵五千,战车坚固;骑兵一万五千,马蹄裹布,轻捷剽悍!出绛城,昼夜兼程,密行太行陉道,直插齐南安城要塞!安城乃齐长城锁喉之处,夺之,则可截断齐国南北援兵,动摇其整个边防!速战速决,仿若雷霆一击,克敌制胜后,迫其谢罪,扬我国威,即刻班师!既可复仇雪耻,震慑不臣,又可一举拔除边患!耗粮有限,扰民最轻!天时地利皆备,只待陛下之决断!”
景公的眉头锁得更紧,手指轻轻敲击玉几。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他深知郤克之才,此计看似冒险,却有其可行之处。然而战争的巨兽一旦放出……“郤卿,”他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权衡,“你言‘迫其谢罪’,刀兵相向之下,岂能不杀人盈野?寡人常思,昔年城濮之役,我晋虽破楚师,然所过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楚民怨恨,十数年不消。若我晋军东伐,纵能破城略地,齐民亦我华夏之民,其怨其痛,寡人于心何忍?况战场变幻莫测,奇袭若失,困于敌境,则五万锐士,国之栋梁,恐化作异乡白骨……寡人每念及此,寝食难安。”仁君之忧与霸主的权衡在他心中剧烈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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