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裴姓少年从容站起,朗声背诵,虽略有磕绊,但大体无误,脸上带着矜持的得意。
教授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后排一个皮肤黝黑、眉眼深邃、穿着明显大一号旧袍的少年(名叫阿尔斯兰,其父是疏勒当地一位归附的伯克)。“阿尔斯兰!你,复述一遍!”
阿尔斯兰有些慌乱地站起来,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用带着浓重疏勒口音的汉语开始背诵:“丘…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他背得结结巴巴,显然对汉文的理解和记忆都颇为吃力。
“停!”教授厉声打断,眉头紧锁,声音里充满了不耐与鄙夷。“口齿不清,句读不明!‘患不均’!是‘患不均’!不是‘患不君’!连‘均’与‘君’都分不清,孺子不可教也!坐下!”他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
厅堂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来自前排的几个汉官子弟。阿尔斯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头,默默坐回蒲团,手指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
教授似乎觉得打击还不够,继续训诫道:“尔等胡姓学子,更需勤勉!朝廷开此官学,授尔等圣贤之道,是天大的恩典!若再如此愚钝不堪,不仅辜负皇恩,更丢尽尔等父祖颜面!尔等需知,能入此门者,皆因父辈军功或忠顺,方得此免役免赋之殊荣!寻常胡儿,纵有向学之心,亦无此门径!当珍惜,当奋进!”
“免役免赋”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司通的心头。它瞬间明白了官学光鲜外表下那冰冷的现实!这官学,绝非面向所有疏勒子弟的教化之门,而是一个特权阶层的专属堡垒!入学的门槛,并非才智,而是父辈的官阶、勋位以及对大唐的“忠顺”程度!那些在田间劳作的疏勒农夫之子,那些在市集奔波的胡商孩童,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财力踏入这扇门!他们生来就被剥夺了通过知识改变命运、融入“王化”的通道!而像阿尔斯兰这样勉强挤进来的“胡人”子弟,不仅承受着巨大的学业压力,更要时刻面对来自师长和同窗的、基于文化优越感的歧视与排斥!这种歧视,在少年敏感的心中,会种下何等苦涩的种子?
司通想起了在恒河畔看到的种姓隔离,想起了贱民窝棚里的绝望。虽然形式不同,但内核何其相似?都是用一道无形的墙,将人区隔开来,剥夺一部分人上升的希望。只不过,恒河畔的墙是用“洁净”与“污秽”的古老法则砌成,而疏勒官学的墙,则是用“免役特权”和“文化优越”的砖石垒就。被排斥在外的疏勒普通孩童心中滋长的,绝不会是对“王化”的向往,而只能是疏离、怨愤,乃至仇恨。
司通想起自己在长安看到过类似的场景,位于务本坊的国子监——大唐帝国最高学府所在。高墙深院,门庭森严。门口巨大的下马石旁,停满了装饰华美的马车,仆役们垂手侍立。进出的学子们,大多穿着绫罗绸缎,气宇轩昂,互相交谈着诗赋、经义或父辈的官职升迁。偶尔有几个穿着朴素些的,也多是寒窗苦读、有望通过科举晋身的士子,神情间带着一种克制的清高。
司通蹲在国子监对面一株大槐树的枝桠上,金色的瞳孔扫视着这帝国精英的摇篮。这里的门槛更高,壁垒更深。能踏入此门的,非富即贵,至少也是地方上极有声望的士族子弟。寻常农家子,纵有惊世之才,若无门第与钱财支撑,连靠近这扇门的资格都没有。所谓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更像是一个激励人心的美丽神话。真正的权力与知识通道,牢牢掌握在门阀勋贵的手中。
就在这时,国子监的大门内,走出一群正在休憩的学子。其中一人,引起了司通的注意。
那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高大健硕,五官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眼窝略深,皮肤是健康的粟色,明显带有胡人血统。他穿着与周围汉人士子无异的青色襕衫,但质地更为精良,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他正与几位衣着华贵的汉人同窗谈笑风生,一口流利纯正的长安官话,甚至带着点贵族子弟特有的慵懒腔调。他的举止从容自信,甚至带着几分倨傲,完全看不出半点畏缩和自卑。
“安兄,昨日博士所讲《春秋》‘尊王攘夷’之义,小弟尚有几分不明,还请安兄赐教?”一个汉人学子笑着问道,语气颇为恭敬。
那被称为“安兄”的胡人少年,名叫安延偃,闻言朗声一笑,神态自若:“张贤弟客气了。依愚见,‘尊王攘夷’四字,核心在‘尊王’。何为王?天命所归,德配天地者也!夷狄若沐王化,知礼义,守纲常,则与华夏何异?昔日太宗皇帝麾下,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诸公,皆胡将也,然忠勇无双,为天子股肱,此乃‘王化无偏’之明证!若夷狄冥顽不化,不服王教,则‘攘’之,乃为护‘王’之德,保天下之安!此中分寸,存乎一心,岂可拘泥于华夷之形骸?”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逻辑清晰,气度不凡,引得周围几个汉人同窗纷纷点头称是,眼中流露出佩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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