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兵嘴唇发抖,眼里是水,水里有火,他点了点头:“稳住。”
一处弧角忽地“轰”的一声——不是火,是投石机抛来的砾砸进了砂盆堆里,砂子溅了一身,火星趁势窜到女墙内,贴住了一只倒下的粗麻袋,麻袋一点即燃,火“嗤”的一声从破口里钻出来,如蛇吐信。三名民夫慌了,往后退两步。张辽飞身上前,一脚把麻袋踢翻,肩上一烫,火舌舔上去,他闻见自己的甲衬在烧,皮里也起了焦味。他没吼,把火就地按进砂里,手背一下子烫得发麻。副将扑过来替他压住砂盆边:“将军!”
“别叫。”张辽把黏在指间的一片焦布扯下来,扔在一边,“去西便门再挂一层湿毡。甘宁还在找口子。”
“诺!”副将转身便跑。
“火眼!”张辽招手。火眼举旗,“北!”
“再偏!”火眼犹豫了一瞬,旗尖再抖一分,“偏!”
“好。”张辽嘴角往下一压,象是把一口血吞回去,“偏的,就是命。”
风偏到北一线,不大,却足以让红浪不至于直接把城沿吞没。江东阵前,甘宁长笑一声,手里小钩又抛上去,被风一拽没扣住,他反手收绳,跌回木牌后,冲吕蒙挤了挤眼:“风不给脸。”
“人给。”吕蒙短戟一横,指尖在戟柄上轻轻一敲,阵脚移动如尺上的刻度,一寸一寸往前,压到火退的空地。他目光始终盯在城上一个黑点——那黑点不动,像钉。钉不拔,木也不倒。
周瑜看足火势,看足风色,收扇,吐一口气,“够了。鸣金收兵,退二里。夜间小扰,不战,破他睡。明日高悬大旗,不击鼓,以旗为令,以水为刀。”
“诺。”
金声一阙,江东阵势如潮倒退。合肥城上,火像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乱甩两下,渐渐吐起白烟。水车最后一桶水泼下去,石面发出“哧啦”一阵长响,像一个被火撩了一整日的人,终于沉下去,开始慢慢呼吸。张辽靠着女墙坐了半刻,背后石砖余温仍烫。他摘盔,盔缨黑了一半,用手一捻,指尖落炭。他笑了笑,不重,就是嘴角往上提了一下,“还好,没烧到狼头。”
那条粗布帛带被火烤起一圈焦边,狼头歪得更厉害了。他把帛带重新紧了紧,结拉得极死。他站起来,去看北门的灵堂——白布一条条垂着,风一过,轻轻动,像一排排呼吸。他把刀横在灵案前,刃面擦过每一个名字刻过的砖背,像把今日的火声、钲声、人的喊声,一寸一寸压进这把刀里。
副将端来一碗水,不再是粥,粥已没有了。他把碗递过去,声音嘶得发干:“将军,喝口。”
张辽接过,仰头灌了半碗,把剩下半碗扣回副将手里,“你也喝。”
“是。”副将手抖了抖,咽下去,眼里湿湿的,却不敢掉。张辽看着他,忽然道:“记功。”
“是!”副将立刻把木牌拿好,蘸黑,写,“弩手郭青,二十步断缆三;民夫刘根,抛泥灭火筏一;火眼赵三,报风准;西便门活门组,三舟引筏偏北,各记一功。死者——”
他停了一下,嗓子紧,“三十六。”
张辽的目光落在那数字上,悬悬地落下,落在心里,又不往外抬。他点了点头:“刻名。刻在北门第二层城砖背。刻字的人,挑手稳的,别划错。刻错了,马上抹掉重刻。”
“诺。”
他抬头看天。天边有一条细细的灰,像有人用指尖在红光上轻轻抹了一道。灰里有声音,闷闷的,像远处敲着未敲开的石。张辽心里一动,侧耳听,声音更近了一丝——雷。不是大雷,是更像云腹里翻滚的水,在压着气。
“再派两人守风旗。”他道,“夜里要变。”
“将军,以后江东……不火了?”副将问。他心里其实明白,江东人不火也有千样刀法。
“不火就用水,不水就用粮,不粮就用人。”张辽把盔重新扣上,盔檐投下的影把他眼睛里的那点光遮去了一半,“都督的怒,今天动的是风与火,明天动的是心与肠。我们能做的,还是那两个字:稳住。”
他回身,走向最易塌的那段弧角。那里剩下的湿毡冷冷贴着石头,像一层贴肉的旧伤疤。他蹲下来,把湿毡边缘往里塞了塞,手指上的水泡磨在石面上,又拆开,又合上,疼到深处反而冷。他站起,整理腰间绳索,把一枚铁钩插得更深,以便下一阵再勾住火筏。他象是一个把屋檐下最后一根瓦再按紧的人,按完,才会去睡——但今晚没有睡。
夜黑下来,江东营里有小队持牌持盾往北门另一侧作势,旗影飘动,钲声忽远忽近,像故意让你以为雷还在。合肥城上更鼓按节,不快不慢。风旗颜色在月下反白,火眼每更换班,手里汗湿的旗杆都换一换方向,免得夜里风偷了城。
半夜,天边那一声闷雷终于滚实了。先是一点凉气从北面悄悄压下,像天把被角往你这边掖了一掖;再是一滴雨落在城砖上,滴在烧过的黑痂里,立刻冒出一点白气。第二滴、第三滴……雨一下子多了,细细密密,像一层轻纱铺在满城焦味的上空。火在壕岸上还在燃的最后几处被雨点打成一朵一朵的碎红,很快灭掉,冒出丝丝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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