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司菲尔路76号,这栋坐落于沪西的西式花园洋房,在民国二十八年的上海,其名号已蜕变为一种能令婴孩止啼的恐怖象征。它不再是砖石木材的堆砌物,而是一头饕餮的、永不餍足的巨兽,盘踞在租界边缘,不断吞噬着恐惧、鲜血与人性,再将腐败与死亡的恶臭吐纳至城市的每个角落。对于这座孤岛上的许多人而言,与76号爪牙的“邂逅”,往往意味着平静生活的终结,是跌入无尽黑暗的可怖开端。
在那些被深夜刺耳的刹车声和粗暴砸门声惊醒的普通市民耳中,76号是梦魇的代名词,是报纸上语焉不详的“失踪”报道背后冰冷的真相,是茶余饭后压低声音、心怀恐惧谈论的禁忌话题。而对租界内仍试图保持体面的外国官员而言,76号是其殖民秩序上一个令人不快却又无法忽视的脓疮,是“东亚式野蛮”的具象化体现,他们在外交照会中谴责其行径,却又因政治算计而对其采取绥靖态度。但在那些效忠于汪伪政权、或渴望通过攀附权力而攫取利益的人眼中,76号则是权力的鹰犬,是清除异己、巩固地位的锋利屠刀,其存在是“新秩序”下必要之恶的证明。
肖衍与76号的第一次正面冲突,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在情理之中。他在华懋饭店的活跃,尤其是与英国金融圈的接触,以及在新亚纱厂股票上干净利落的操作,虽成功塑造了精明商人形象,却也不可避免地触动了某些势力的敏感神经。并非苏黛直接指使——她更倾向于放长线观察——而是76号内部某个急于表功的小头目,试图通过敲打这位新来的“富侨”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与存在感,顺便捞取些油水。
那是一个午后,肖衍的黑色别克轿车刚驶出汇丰银行大楼,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便被两辆灰扑扑的、没有牌照的雪佛兰汽车一前一后地逼停。六七个身着黑色绸衫或西装的彪形大汉跳下车,动作粗鲁地拉开车门,一股浓烈的汗臭、烟味和廉价发油的气味扑面而来。“肖先生是吧?我们长官请你去喝杯茶,聊聊天!”为首的一个刀疤脸汉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一手毫不客气地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瞬间的惊悸如冰针刺入脊椎,但肖衍脸上的肌肉甚至没有一丝抽动。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高速运转:对方身份明确(76号),目的不明(勒索?试探?逮捕?),方式粗野(非正式绑架)。硬抗必吃眼前亏。他缓缓抬手,示意惊慌的司机稍安勿躁,目光平静地扫过刀疤脸:“哦?不知是哪位长官相请?肖某初来乍到,正该拜会各位码头老大。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些许恰到好处的为难,“我刚刚与汇丰的罗杰斯先生约好,半小时后商讨一笔贷款细节。英国人时间观念强,最厌人迟到。能否请兄弟行个方便,容我先打个电话致歉,免得洋人怪罪下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他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未直接拒绝,表现出配合姿态(降低对方即时动用暴力的可能性),又巧妙地抬出了英国汇丰银行和罗杰斯的名头。在这孤岛,洋人的虎皮依然是颇有威力的护身符,尤其涉及金融事务,76号也不愿轻易引发不必要的国际纠纷。这宛如古人所言“狐假虎威”,虽非光明磊落,却是此刻最有效的缓兵之计。刀疤脸显然愣了一下,他接到的命令是“把人带来”,却没预料到对方如此镇定,且瞬间抬出了洋人。他狐疑地打量着肖衍,似乎在判断话语真假。肖衍趁热打铁,故作自然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精致的白金名片夹,抽出的却不是名片,而是一张印有汇丰银行标志、罗杰斯私人电话号码的便签纸(这是他早有准备的诸多小道具之一),递向刀疤脸:“要不,兄弟您亲自打给罗杰斯先生解释一下?就说肖衍被76号的弟兄请去问话,可能会晚点到?”这一下将皮球踢回,刀疤脸顿时骑虎难下。他岂敢直接打扰洋大班?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少他妈来这套!”刀疤脸身后一个愣头青模样的特务不耐烦地吼道,伸手就要来抓肖衍的胳膊,“跟我们走就是了!”“小四!闭嘴!”刀疤脸厉声喝止了下属,他毕竟多些江湖经验,知道有些人可以随便捏,有些人却碰了会扎手。他阴沉地盯着肖衍,脑中飞快权衡利弊。肖衍保持着递纸条的姿势,笑容不减,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兄弟,行个方便。无非是喝杯茶,在哪里不是喝?要不这样,各位弟兄辛苦,这点茶钱先拿着。”他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从钱夹里抽出一沓崭新的美金,塞进刀疤手里,“容我先去赴了洋人的约,回头一定亲自登门,向贵长官赔罪请教。如何?”金钱加上洋人的压力,终于动摇了刀疤脸的决心。他捏了捏厚度可观的美钞,脸色缓和了不少,哼了一声:“肖先生是个明白人。那我们就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威胁,“别忘了你说的话。我们76号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不好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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