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淮安清江浦码头。
赵明远站在晨雾里,看着漕工们排成长队,从账房先生手里领工钱。每人领了,按个手印,默默离开。
“都按大人吩咐,二十铜元一日,实发二十铜元,不扣任何杂费。”漕运衙门派来的司官陪笑,“您看,这账册……”
赵明远接过账册。字迹工整,人数、日期、手印俱全。他翻了三页,忽然问:“这些漕工,你都认识?”
司官一愣:“这个……认识大半。”
“那好。”赵明远随手一指远处一个刚领完钱、正蹲在墙根啃饼的老漕工,“他叫什么?何处人氏?家中几口?”
司官支吾:“好像姓王……哪里人来着……”
“他叫李老四,宿迁人,家中五口,两个娃。”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说话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吏,穿着洗得发白的吏服,站在账房角落。司官狠狠瞪他一眼,老吏却垂着眼,像没看见。
赵明远走到老吏面前:“你是?”
“小人刘秉忠,漕运衙门书办,管漕工名册三十年。”
“刘书办,”赵明远盯着他,“本官想看看真正的工钱发放记录,而非这本刚造出来的新账。你可有?”
司官急道:“刘秉忠!你胡说什么!”
刘秉忠抬起头,眼里有种麻木的光:“大人,真正的账,在小人家里。但小人敢拿出来,大人敢看吗?”
“带路。”
刘秉忠的家在码头后巷,两间漏雨的土屋。他从床底拖出一口旧木箱,打开,里面是三大本厚厚的账册,纸张泛黄,边角破损。
“这是永乐年到今天的漕工工钱实发记录。”刘秉忠声音平静,“大人随便翻一页。”
赵明远翻开一页——万历四十七年八月。名册上的人名,与今日所见竟有七成相同。
“这些人……干了三十年?”
“漕工是世袭的。”刘秉忠点了点其中几个名字,“他们的爹,他们的爷,都死在这运河上。工钱呢?永乐年一日十文,到天启年还是一日十文。米价涨了五倍。”(注:民间还是习惯称1个铜元为1文)
赵明远手指发凉:“那多出来的十文……”
“‘码头钱’三文,‘把头钱’两文,‘平安钱’两文——这是给帮派的。剩下三文,层层分润,到漕工手里,还是十文。”刘秉忠翻开另一本,“这是‘漕运保险司’的理赔记录。三年,漕工死伤四百七十二人,获赔者……七人。”
他顿了顿,从箱底又摸出一本薄册,封面无字,浸着暗褐色污渍。
“这是血账。”刘秉忠声音发颤,“小人记的,那些死得冤的。张三,万历四十八年落水,尸首没找到,算‘逃亡’,家眷领不到抚恤。李四,天启元年被货包砸死,账上记‘酗酒斗殴致死’。王五……”
他一连念了十几个名字,最后道:“这账,小人藏了十年。原想带到棺材里去。可昨日见大人退了玉貔貅,小人想……或许,还能搏一搏。”
赵明远接过那本血账。纸张黏连,血迹已变成深褐色,触目惊心。
“你就不怕?”
“怕。”刘秉忠惨笑,“小人的儿子,前年也死在漕上,被记了‘自寻短见’。小人今年五十有三,无后了。还怕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司官带着几个衙役冲进来:“刘秉忠!你私藏账册,诽谤上官!给我拿下!”
赵明远挡在刘秉忠身前,举起金牌:“本官在此,谁敢拿人?”
司官咬牙:“赵御史!此人是疯癫老吏,胡言乱语!这些账册都是伪造!”
“是不是伪造,本官自会查证。”赵明远收起账册,“刘书办,随本官回行馆。从此刻起,你受本官庇护。”
走出土屋时,阳光刺眼。赵明远抱着那口木箱,觉得重如千钧。
当夜,漕运总督衙门。
崔文焕听完司官禀报,脸色阴沉如水。他沉默良久,对屏风后道:“赵明远不能留了。”
一个阴柔的声音传出:“漕台,他是钦差,有金牌。”
“那又如何?”崔文焕冷笑,“运河上,每年失踪的漕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多一个御史,不多。”
“可他若将账册送出去……”
“送不出去。”崔文焕走到窗边,望向赵明远行馆方向,“淮安电报局,今夜也该‘遭雷击’了。”
丑时三刻,赵明远行馆。
刘秉忠已安顿在厢房。赵明远在灯下翻阅血账,越看心越沉。正欲提笔写密报,忽然闻到焦糊味。
他推开门——东厢房账房浓烟滚滚!
“走水了!走水了!”
救火声、奔跑声乱成一片。赵明远冲进账房,见几个书吏正拼命泼水。那口木箱就在火中,箱盖已燃。
“账册!”他脱下外袍扑打火焰,龙鳞卫冲进来将他架出。
火在半时辰后扑灭。木箱已成焦炭,账册尽毁。刘秉忠跪在灰烬前,浑身发抖。
赵明远扶起他,低声道:“刘书办,真正的账册,你还有副本,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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