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尚未宣达,夜风穿殿,吹动案上薄纸。
其中一页忽然无风自动,缓缓翻转。
背面,赫然浮现出一行新字,墨色更深,笔锋更冷:
“你呢?你也沉默过吗?”乾清宫的夜,愈发不像人间。
萧玄策将《沉默者名录》副本移交刑部的旨意传下不过三更,京中便起异动。
刑部尚书周廷章年逾六旬,一生审案无数,自诩“铁面无梦”,可那一夜,他竟在榻上冷汗浸透重衾,从深眠中惊坐而起。
梦里,是二十年前府中西厢的柴房。
一个瘦弱婢女被家主之妾鞭挞至死,血溅土墙。
他那时不过是少年公子,躲在帘后看得浑身发抖,却终究没敢出声。
只听见那婢女临断气前喃喃一句:“若有来世……愿人人皆敢言。”
而梦的尽头,是一间幽暗堂屋,四壁无窗,唯有中央立着一册泛着幽光的簿子——《沉默者名录》。
一名无面影人缓步走入,手中捧册,翻页之声如刀刮骨。
纸页停在他名下,墨字缓缓渗血:【周廷章,见死不救,纵恶成祸,罪承三世。】
影人抬头,空洞的脸正对他说:“你呢?你也沉默过吗?”
他猛地睁眼,烛火未熄,帐外却多了一道黑影。
那人立于床前,无脸无相,只有一双漆黑的手捧着那本梦中之册,正翻至他的名字。
周廷章喉咙发紧,想喊,却发不出声;想逃,四肢如坠寒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影人将册子轻轻放在他枕边,转身消散如烟。
自此,每夜必现。
不论换房、焚香、请僧诵经,皆无效。
第七夜,他披发赤足奔入清明司,在地脉裂缝前长跪不起,颤声自陈旧罪,求录名于《沉默者名录》,甘受律网裁断。
话音落下那一刻,他才终于睡了一个无梦的觉。
消息如野火燎原。
朝臣们开始惶恐自省——谁没有闭过眼?谁不曾装聋作哑?
有人连夜誊写平生小过,主动投案;有人辞官归隐,欲避因果;更有御史连上三疏,请求设立“赎言堂”,许人自首微愆以避梦魇。
律法尚未行刑,心狱已成。
萧玄策听闻刑部尚书投案,正在批阅奏章,闻言笔尖一顿,朱砂滴落如血。
他抬眸望向殿角阴影,低声道:“她连梦……都不放过。”
语气里没有怒意,反倒有一丝近乎敬畏的了然。
沉默不再是庇护所,而是罪证本身。
你不说,天地替你说。
三日后,乾清宫枯井突生异象。
那口井自先帝年间便已干涸,青苔覆底,无人问津。
可今晨宫人路过,却发现井壁湿痕蜿蜒,似有水汽升腾。
待内侍探头查看,赫然发现井底石面凹陷一人形轮廓——身形纤细,蜷缩如逝,正是当年才人沈青梧暴毙时的姿态。
萧玄策亲至井边,俯身凝视。
月光斜照,那凹痕指尖所向,直指坤宁宫废墟。
他循迹而行,脚步沉稳,心中却已有风暴翻涌。
直至踏至坤宁宫旧址御道中央,脚下青砖忽陷半寸,裂开一道幽缝。
一根漆黑藤蔓自地底钻出,粗如儿臂,表面布满符纹般的凸起,正缓缓搏动,如同活物心脏。
他蹲下,伸手触碰——
刹那间,神魂撕裂般震荡!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不是她的前世,不是她的今生,而是未来——
大胤疆土之上,庙堂倾塌,佛寺冷寂,百姓不再焚香拜神,也不再叩首称万岁。
他们跪在旷野之中,面前只有一块无名石碑,碑上刻满“行”字,层层叠叠,如雨落深潭。
风吹碑响,如万人齐诵:“她判的,便是律。”
萧玄策猛然抽手,踉跄后退,冷汗浸透龙袍。
夜风穿廊,吹得他衣袍猎猎,却吹不散心头那句回响——
“她要的从来不是复仇……”
他望着漆黑的地缝,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
“是让‘公正’这个词,重新活过来。”
那一夜,他回到乾清宫,彻夜未眠。
而在第七个无眠之夜的黎明前,他闭目假寐,意识沉入黑暗——
梦境降临。
大殿空旷,金砖冷冽。
龙椅之上,坐着一个背影。
素衣如旧,肩扛尸袋,发间无簪,宛如当年初入宫门的那个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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